寻常的一个下午,廖希和覃光丰面对面坐着交谈。
阳光从帘外挤进室内,再因强盛的灯光而隐没,他手上转一支没有盖帽的钢笔,在指间一周两周,经过某个半圈时,咣当一声滚落在地板。
小到不能再小的意外,空气未被惊动,覃光丰连眼皮都不抬,坐在他对面的廖希起身,说我出去一下。
出了门,他去找到顾珩北,第二次动手要他的命。
第三次发生在更早,廖希从网吧出来,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世界似乎像愈凿愈薄的纸片,天地和花草的颜色很淡。
走在遥城熟悉的街景,故事和生命的背景开端。
做孩童到升学,单亲到丧母,突然冒出的生父,在十七岁时骤然形成断面的生活,这样一成不变的前半生在脑袋里,重合再重合,三明治。
等大量的记忆信息涌入大脑,他又想起来了。
还有,在这里唯独少一个人。
要多少次,但丁游历遍由九个环和无数种酷刑构成的地狱。
不合时宜想起以前最擅长的学科好像是物理。
如果世界是已设定好的程序,那路起棋是什么,规则之外,一个变数和疏忽,妖怪,鬼神,外星人,上帝的礼物。
是什么都好。
廖希浸在血光里的眉眼一松,恍若开窍般地笑了,爱上这个人岂不更是命中注定,合乎情理,他把刀柄自身前的躯体拔出,反手向自己。
不用这么波澜壮阔的叙事,乏味的杀戮,哪怕是世界的真理,更不重要。
他想见有一个人,平平安安。
醒来在病房,身上有几处软组织挫伤,陪护人员第一时间叫来医生检查,为这段长达一天半不明原因的昏迷。
“从机场出来回程的路上,打完电话,您像受了很大刺激。”
廖希听着,想起最后是如注暴雨,路起棋在电话另一头说:我们分手。
劫后余生,很多疑虑的瞬间得到解答,残缺的拼图归整,然而首当其要是——又惹她不开心。
怎么可能如她所愿,心脏钝钝跳在胸口,他想:唯独除了这个,宝贝,能不能换成摘星星摘月亮。
路起棋还是那个路起棋,很轻易地被一支枪吓唬到,只能把分手意图按下不表,在他面前哭到地动山摇惨兮兮。
廖希用目光,用手指描摹过她的眼泪,心脏拧上发条,痛得发紧,然而愈紧手也只能攥得更紧。
世上有一人的一举一动会像锁链一样在廖希身上绞,没有钥匙没有解药,没办法动摇分毫,他耽溺其中,又痛又快乐地决定:这样最好。
惨兮兮的路起棋病没好全,搭上眼皮小憩,廖希不声不响,给她掖过好几下被子才舍得离开。
从路宅出来,脚下的花盆掉出微型摄像头,朝右滚一滚,同方向不远处有风格统一的建筑,前一天他翻出大量偷拍影像的地方。
李思危是差一点点就被活活打死。
阿觉当时试探性地商量,毕竟在场只他一人敢出声:“少爷,差不多了。”
是还差两下才会断气。
他没说话,松开手,人就像软泥一样烂进地里,阿觉自觉地上前接手过去,用眼神示意另外的人善后。
树叶在头顶作响,一辆黑车自此时已经人去楼空的住宅启动,缓缓经停在他身边。
廖希掸去掌心沾上的尘土,问:“乔霖染出院了?”
……
大一放暑假,廖希问路起棋有没有空陪自己去一个地方,她反问干嘛。
他说:“去还愿。”
结果没想到目的地是覃光丰的住所,路起棋显得迟疑抗拒:成年了,不算早恋,但她才几岁,怎么n倍速快进到登门见家长。
但这时已经启程出发,秉着尽可能不扫兴的心——“你爸会善待我吗?”
“会。”他答得毫不犹豫。
路起棋的心放下一半,又问:“我会喜欢他吗?”
廖希说:“我想想办法。”
意外的,路起棋同交往对象的父亲第一次会面,收到了很多去掉主语根本猜不出归属人的赞美之词。
覃光丰评价她:貌美面善,知书达理,举止得体,可见教养良好,宜室宜家。
最后总结陈词:“好孩子,我看好你们的感情。”
“…谢谢。”
过度捧杀言论导致路起棋全程不得不保持核心发力,腰部远离座椅,呈八颗牙齿的微笑到脸僵。
趁覃光丰回身的空档,她瞄着前方布衣绸裤的背影,抓住罪魁祸首廖希窃窃私语,
“这位叔叔看起来真不好惹,怎么被你拿捏?”
无效赞美也是赞美,两人间的对话代称从“你爸”到“这位叔叔”,路起棋就这么易懂又明事理。
廖希伸手勾她的肩,语含几分抱怨:“我每天累死累活给他卖命还不够?”
这话说得其实没说服力。
廖希平时会分享不那么血腥的门内大小事,路起棋权当睡前故事听,只言片语都能了解他凭借多活一世的经验作弊,事业如履平地,过得堪比爽文中的爽文。
然而作为廖希身边最亲近的人,这多出来的经验值爽不到路起棋。因为他从前既不需要参与高考——这项意义重大的升学考试,更不需要记双色球号码,无法提前为她授业,大开金手指。
拒掉申请海外学校提议的是自己,路起棋于是对后一项表现得尤为耿耿于怀,廖希不懂。
“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她悲愤涌上心头,拿有力的旧事举证:“高中的时候,你一周里中的‘再来一瓶’就抵得上我前半生中过的总和。”
廖希还是希望她出息大点,见覃光丰的前两天顺道哄路起棋去赌场观光,理由是“来都来了”。
两个人时就不必摆排场,无缝混迹在游客人群。路起棋下注前很谨慎警惕,因为听说当赌狗是一种潜藏在基因的恶疾,不知何时就会觉醒,她只会压大小,输一千块的时候说我无法呼吸,一扭头发现廖希手里筹码翻了一番,顿时感觉情况更严重了。
廖希听她描述症状,一边给她喂奶茶当氧气瓶,觉得果然全世界声色场加起来也抵不过路起棋好玩。
与覃光丰短暂的会面后,两人去到禅房。
陪同的路起棋站在更靠后的位置,看前头廖希的整个人打弯下去,衣料掐出背脊,青烟淹过发顶,再伸长向上,佛像遥遥长一面安详可亲的脸,金碧辉煌,度一切苦厄。
廖希起身,卷起一半袖子露出手臂,裤上的褶皱抻平,墨发黑衣,被框进这个不太生活化的场景,素净又圣洁。
她收紧手指,莫名感知到一种懵懂的情绪,怔在那里。
“想什么?”他问。
话音落下的时候甚至还没完全转身正对她,廖希这人五感过于发达,老是一副后脑勺长眼睛的样子。
路起棋望天花板,哽噎一瞬:不好说刚刚发现原来她也可以在佛子文学的目标受众里。
她欲岔开话题,这时才想起来问:“有那么准哦,你许的什么愿?”
代入到她自己,猜想大抵关于事业或健康。
路起棋属于随大流的无固定宗教信仰人士,对耶稣佛祖玉皇大帝还是三体人通通不忌,印象中廖希还比她更不敬——所以显得此行有些离奇。可能跟近几年的家庭熏染有关,除开地域风气,听闻覃光丰在地广的内陆还捐多座香寺庙宇,虔诚加刻板的港式黑道教父形象一下变得比港式叉烧包还立体。
廖希闻言,抬眼看过来,眸光忽明忽歇,黑漆漆的瞳像有一座鲸慢而沉地游过去,隔几秒,轻巧地开口道:“许愿棋棋做梦梦到我。”
乍一听是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偏偏要做谜语人的语气,怪惹人烦。
路起棋撇撇嘴不计较,顺着他的话说:“那你还愿岂不是更应该拜拜我哦?”
廖希过来牵她的手,笑嘻嘻地往外走,“也是,梦到我很多次?”
路起棋诚实道:“多到记不清。”
以他们相处时长来看不是很正常吗!
后续吃完一顿便饭,拜访的过程总体可以说顺利,除了临走时,廖希偶然起意,开口讨要这座覃光丰视为养老自留地,有山有水的庭院深宅。
年过半百的老人身经无数大场面,修身养性许久,这会儿脑门上的青筋都若隐若现,路起棋提心吊胆,生怕他的手杖下一秒重击到自己身边时被波及。
最后讨价还价来一套中环平层豪宅。
路起棋叹为观止:“求啃老教程。”
才小露一手的廖希表现出谦逊的模样:“等你实践成功。”
她往他的胸口抡一拳:“等我被景家扫地出门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