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牖,李青溦瞧见赵嬷嬷和卞嬷嬷还未醒来,便又同他多说了几句。
陆珵注意到她先才的针黹筐放在一旁,莞尔道:“听说民间夫妻成亲时,妻子要为丈夫做一件中衣,不知可否有幸,请溦溦为我也做一件?”
李青溦一愣,倒是结结实实地犹豫了片刻。
倒也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她手艺只是平平……若到时候做出来不合他心意,亦或是不愿意穿,那她不是很尴尬吗?
她这般想有些犹豫,只是抬眼看见陆珵一双清透的眼,她也不好拒绝,唔了一声:“制衣还需量定,今日不是时候,不若下次再说。”
陆珵轻笑着应了一声,又道:“你我成亲的日子,我定了暮商的(九月)二十五日,不知溦溦觉着如何?”
李青溦一愣,啊了一声:“时辰如何我也不大懂,这日子倒也可以,只是如何这样早?”
因为陆珵等不及。
他一点不觉着早,甚至同卜筮请期之人言下月行礼,只是一旁请期的官员说大典来不及,俱不同意,陆珵这才折中选了九月末。
他也不好解释,听见屋中传来动静,陆珵知晓她不想被几个嬷嬷瞧见,当即飞速地在她唇角碰了下:“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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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旬。
储宫纳妃之事自然是举国的大事,庆帝亲自临宣德楼,宣布大赦。
翰林学士拟定诏书,受诏大媒乃是张太师,他是张家人,名高望重致仕后避居滁州,此次是专为做媒而来,自能见皇家对此次大婚的重视。龟筮请期后,挑定了日子在九月二十五。
如今已是七月,婚期定在九月末实属有些匆忙,但这日期是太子殿下亲自选定,旁人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诏令下达之后,京城相关皇室宗亲、王公大臣早早地着手准备。
自大媒执雁登门之后,李氏女被纳太子妃之事算是举城所知。平西王倒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将李青溦接去了宋府,宋家戎马出身,尤其是平西王,比他的马鞭更硬的是他的脾气——
冷冰冰、硬邦邦,众人在门口拜会多日,平西王也并不将他们放入门中,众人无法,只得掉转马头——
李家的大门被踏短三寸。
李栖筠也是叫苦不迭。
此次磨勘功绩之事,考课院的表还未下来,李栖筠很有几分提心吊胆。
即便大媒已登门,他做太子殿下岳丈之事乃是板上钉钉之事。李栖筠从五品,每月只有几日与文德殿、紫宸殿得以觐见天颜,虽多年见不得太子殿下几面,却也知晓他性子如何。
更别提,他同他那大女的关系并不大好。
考校之事,太子殿下定不会网开一面。
他本来临时抱抱佛脚,谁知旁人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这几日三五成群地来李家,他是下了班房之后还要应付这些得罪不起之人,直忙得屁股嘬板凳,灰头土脸。他心中又存了事,短短几日,人已是瘦了一圈。
这日,他应付过一次席面,刚进正屋,便瞧见小周氏正同以宫中女官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蝴蝶闷久了会死,但文中不会。文中仪式之类的都是有点根据杜撰的哈。
第88章
李栖筠这日正应付过酒席。
席上, 众人俱是他得罪不起之人,以前都是眼高于顶之人,如今同他喝酒却既有插科打诨, 又有巴结恭迎。李栖筠诚惶诚恐, 只得陪着被灌了一肚子的黄汤, 回来的时候因喝多了的缘故, 一张脸又红又肿。
下了马车,他正有些头晕目眩,叫人扶着进了北苑正房,正要回屋歇着, 便瞧见正厅里头, 小周氏正同一女官殷勤陪笑。
那女官束带、着靴, 着绛色圆领袍, 她看见李栖筠见了一礼。瞧穿着打扮,是张皇后身边之人。
李栖筠忙站直了回礼, 他知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正要叫侍女上茶, 那女官神色却并不热络,微微摆手:
“伯爷不必麻烦了,我今日来府上只是有事商议,待商议完还要回去复命。”
“前几日大媒请期告期,伯爷想必已是知晓也已经筹备开了, 纳妃大礼定在了九月二十五日,新姻将近,依照惯例再过一旬李家便要开祠堂祭祀。待祭祀过后, 东宫聘礼便要渐次入府上, 整好前些日子听太子妃说过, 先前清平县主做女君的家俬乃是留给太子妃做嫁妆的。整好赶在一起, 皇后娘娘的意思,便是这几日府上开始收整嫁妆事宜,待祭祀过了清点造册,不知伯爷意下如何?”
李栖筠喝多了迟疑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这女官前来是为了县主的嫁妆,可县主存放嫁妆的库房钥匙周氏不是寻不见了麽?
他正要据实以告,突想起上次李青溦同徐氏说过的话,一时话音顿住,瞥了小周氏一眼。
小周氏自然瞧见了李栖筠的视线,只是她脸上也不敢有旁的表情,忙恭恭敬敬地应了那女官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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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斜汉朦胧,沉沉的一片黑沉,未过三更,北苑里屋,床上突发出“咯吱”一声。
小周氏起了身,撑着胳膊看向李栖筠,叫了几声:“郎君?郎君?”
一旁,李栖筠正拥着被子鼾声如雷,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小周氏放下心来,起身披了件衣衫,取了一盏书灯趿拉着鞋子出门去。
初秋时辰,凌晨是有些冷,只是小周氏也无暇多顾这些,只是裹紧身上的披风,打着灯紧走许久,半晌停在西园的库房前。
这便是存放县主嫁妆的库房,此地偏僻又坚牢。早许多年李栖筠便不叫人看守了。
小周氏顺利地到了门口,取出钥匙闪身进了库房。
她此次来,是想寻着先前县主的嫁妆簿子比对一下,这些年究竟是典当了什么东西。
许多年之前,她便动过县主的嫁妆,那时候是送一些大人物礼。后来周营进去后,生活所迫,她为了掩人耳目叫人当当子的时候是分开典当,多得小件的金玉摆件、文玩字画之类的。
此刻要赎回来的时候,却有些麻烦。
因这样多的东西,小周氏自己都记不大清了,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当铺里给的黄白簿子也有些不清晰了,也还好县主嫁妆中本就有簿子,能供她比对一番。
小周氏往里走,径直走去书架前取过簿子,又一架箱子一架箱子的查看。
她一边比对一边想事。
前些日子,刘通将那铺面典当的三百多两银票拿给小周氏,又赎回一些小物件,同时还给她带来了消息——
典当行背靠的黑市可抵押房契。
刘通带给她一个她颇为心仪的数目,但小周氏为人谨慎,又叫别人打听了多次,甚至自己乔装打扮着还去过一次那典当行,确实没差。
只是她还是有些忧心,她怕房契被变卖。
她虽是抵押房契但以后是要赎回的,不然她同李栖筠应当住在何处?
那典当行的东家是个人精,知晓她的顾虑,笑眯眯道:“京中典当行都是有规矩的。抵押最低期限过才能卖出,都是做生意的,夫人许也晓得什么叫诚信为本。”
小周氏还是有许多顾虑,她考量了许久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女官让她打定了主意。
——不能再犹豫下去,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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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氏在库房里头比对了半天册子。又记了下来,瞧时辰不早了才出了库房。她提着来时的那盏灯,出了库房。
刚走了几步,迎面瞧见一人吓了她一跳。
凉风阵阵吹起他衣襟,他微微驼背站在黑黢黢的树影中,小周氏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多年来对道身影的熟悉,还是叫她一眼认出了来人。
“郎、郎君如何在这里?”
李栖筠未回应她一声,当即小周氏的心咯噔一声往下坠去,她忙走到李栖筠跟前,握住他的手:“郎君听妾解释,钥匙呢是妾昨日才寻见的…”
李栖筠似一座雕像站在原地未动。
“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他一双手冰冰凉,一寸一寸地、冷冷地盯着她的脸,突觉得有些陌生,这才突然发现时间过得这般快,已是快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那日的情景,他已忘了许多,却总记得他第一次见她那日那奇好的黄昏同空气中浮动的玉簪花的气味。
那是个春日。
他偶然行过一处绣楼,上面突然掉下一块帕子来。
他抬眼,对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四目相对,那女子似是羞郝地移开视线,又将面前那合和窗关上了。
李栖筠瞧见是个卖胭脂水粉的商铺,便拿着那块帕子上了楼。
打起门帘,她着一件鹅黄色的棉裙,一头乌黑的发簪着一支水红的绢花。见了他一张清丽的脸微红忙不迭地摆手道歉:“妾当真是无心之失,万望郎君海涵。”
李栖筠对女子,从未说过重话,只轻笑一声将帕子还给她。
她接过帕子,见他未走,轻声问道:“郎君可要给家中夫人买盒胭脂?”
李栖筠摇摇头,他当日未买。又过了一两个月,他又路过才买了一盒。
那日她倚在柜前,身上仍穿着那日的鹅黄色衣衫,取了一盒胭脂递给他,言笑晏晏:“这盒杨妃色的胭脂从来卖的很好,郎君可以瞧瞧颜色。”
李栖筠将手伸出来,她一双纤长绵软的手牵过他的,小指蘸了一些胭脂划在他手心。
酥酥痒痒的一道红色,李栖筠心尖一动。
当时,李栖筠正同县主成亲一年,夫妻间算是琴瑟和鸣。
但李栖筠心中知晓,他对她的感情,更多的是敬重。同她成亲也只是因她的天真,高贵出身、一些好处,以及他自己的一点虚荣心。
只是他娶了她才发觉,日子虽比以往风光不少,却也只限于此。
他家中并不显赫,更因人丁稀少自小父母又因故去世,在京城这种遍地甚至因平西王的原因,被“恩补”礼部空职。朝堂之中,众人知晓他乃“恩补”,并非正经科举得的功名,又因他有个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的岳丈,言语之间多有轻贱。
平西王夫妇也瞧他不起,觉着他性子过于懦弱无能,难成大器,话里话外不知晓县主如何愿意嫁给他。
县主那时已怀了李青溦,许是为了女儿考虑,夫妻两个素日里说过甜言蜜语,再多言必是叫他科举再取功名。可李栖筠科考多年,仍一无所获,如今补了空,即便经常被同僚耻笑,便没有再去科举的打算了。
“妾第一眼瞧见郎君便仰慕郎君,妾喜欢郎君对妾的温和,并不晓得‘恩补’是什么,也并不觉着郎君恩补来的功名低人一等。”
周氏却并不一样,她从不逼迫他,有温柔的力量又有调皮可爱的性子,懂得如何宽慰他的情绪。在许多他觉着茫然的夜里,因有她的陪伴也没有那样难熬。
即便是后来,她有了身子被赶出家门,给她做外室的时候。
当时李栖筠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带她回家,对她多有冷淡,她也未变,对他仍是那般好,在他每日离开的夜晚,总会挺着肚子持灯送他。
“妾身如浮沉,不曾妄想同姐姐一起伺候郎君,郎君也不必忧心妾的事,能常常瞧见郎君,便很好很知足了。”
直至后来,她的存在不知如何被县主知晓,她也未多说他一句不是,只是大着肚子,跪在门外将所有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是妾无耻,是妾仰慕郎君做了错事,县主万不要怪罪郎君,若实在生气,妾任打任骂,绝无二话……县主万不要动气。”说到动情处,她晕厥了过去。
他无法瞧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此卑微,亲自将她抱进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