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白被他猜个正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此人言语灵活,甚是健谈,一路走来都跟李幼白同行,就算李幼白故意放慢脚步想避开,他也会迁就地停下,直到她墨迹再三,不得不跟上,他才重新提步。
两人前后脚进了书堂,引来不少人注视。
李幼白往南侧看了眼,正巧那女子也在看她,女子的衣着装束清雅贵气,臂间挽着秋香色披帛,梳着流云髻,上插两排嵌珍珠的步摇,坐在一群小郎君中显得端庄窈窕,分外清丽。
她很快别开眼,似乎对李幼白没有好感,自始至终那张脸都绷的很紧。
“她是孙大人家的小姐孙映兰,心气高着呢。”
李幼白至今也没分清他是卢家几郎,但他很是热情,不待李幼白发问便主动介绍。
“哪个孙家?”
“还能哪个,崔贵妃姐夫家,右监门卫大将军孙德成的女儿。”他背着手,若有所思地又撂下一句,“听说这位孙小姐跟贵妃很像。”
李幼白抬头,他忽然止了话语,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
李幼白沿着他的视线扭头,看见卢辰钊站在不远处,想来他和这位卢郎君的话,全都被卢辰钊听去了。
“四郎,你这张嘴惹了多少祸,怎么还不长记性。”
原是四房家的郎君卢辰瑞。
“还不快去温书,待会儿先生过来发卷,难不成还想回去挨板子?”身为镇国公府世子,卢辰钊对兄弟几人极有威慑力,他话音刚落,堂中便鸦雀无声。
他转身,目光落到孙映兰身上,孙映兰的眸光霎时柔软三分,然卢辰钊很快略过,指着她身后的位置与李幼白说道:“你便坐在那里,笔墨纸砚若是带的不足,可随时与侍奉的书童吩咐。”
“谢谢卢世子。”
李幼白走过去,孙映兰难掩失望之色,低下头从书袋中摸出笔来,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看斜对过落座的卢辰钊。
先生抱着一沓纸过来,分发完毕,李幼白便将这几页纸粗略扫了一遍,内容与先前的考试一样,考的都是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
她自小便读四书五经,今日考的题目有两道出自左传,其中一道是以“无德而禄,殃也。”为开题,要求写四百字的八股,此题正是她深刻研究过的句子。
从破题到承题起讲,李幼白梳理的很快,八个部分写完,有的人还只开始起股。
诸葛澜巡考,走到李幼白身边时,略微停顿,见她答完的部分工整条理,不由多看了几眼,随即又走到卢辰钊身后,捋着胡须频频点头。
统共考了三日,最后一场交卷的刹那,李幼白觉得浑身气力都被抽光,收拾着书袋只想回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孙映兰忽然回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少顷,李幼白停了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很柔,腔调不疾不徐,有种自上而下的优越感。
李幼白便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笑,眼睛里却没有暖色,只是上下扫了遍,似在琢磨什么。
卢辰瑞歪在她旁边的案上叩了叩手指:“你考的如何?”
李幼白见他满面愁苦,便淡声道:“差强人意。”
卢辰瑞没当回事,转头又问孙映兰,孙映兰心不在焉,胡乱回了句:“还好。”便见卢辰瑞的脸更难看了。
因诸葛澜与几位先生都识得他们笔迹,恐有偏私,故而请的其他书院山长前来阅卷,一日之后才出成绩。
卢诗宁从书堂过来,本想叫李幼白一同去吃蟹,但看见孙映兰,她立时改了主意,慢悠悠踱步上前,挨着卢辰瑞坐下。
不多时,卢辰钊过来寻她,她正跟卢辰瑞说笑,可李幼白觉得,卢诗宁故意不走,像是做样子给孙映兰看。
果不其然,孙映兰的脸色越发沉郁,瞥了几眼卢诗宁,随即将书袋交给自己的丫鬟,起身走了。
她一走,卢诗宁便站起来,小声哼哼:“人心不足蛇吞象,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不害臊。”
卢辰钊斥她:“三娘,浑说什么!”
“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晚膳听卢诗宁有意无意透露,李幼白才知她为何不喜孙映兰,原来孙家把孙映兰塞到卢家,是要她考明年的乡试,若能考中,他们便会动用手段将孙映兰安排到陛下身边做女官。
自然,此女官非彼女官,既然存心要到陛下身边,那便是奔着龙榻去的,只不过说出去名声好些,寻常丫鬟叫爬床,女官则叫受命。
李幼白觉得奇怪,孙家是崔贵妃的亲戚,照理说想把自己女儿弄进宫里,大可不必费此周章,便借着贵妃的手就能轻易办到。
卢诗宁面露嫌恶:“崔家便也罢了,如今孙家也来踩践贵妃,觉得她不如往昔受宠,便一个个地想要取而代之,光宗耀祖,当真没有半点人情味。”
卢辰钊睨她:“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话虽如此,他若是真想拦着,开始便会斥责卢诗宁,但他没有,想来也是默许了卢诗宁的做法。
李幼白悄悄抬头扫了眼,合桌只她一个外人,她也不知到底该听还是不该听,便默默往嘴里扒饭,指望快些吃完赶紧离开。
有些事,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
可卢诗宁却忽然扭头朝她:“李娘子,你可知道崔贵妃?”
李幼白被米粒呛了下,咳得面色通红。
卢辰钊握着瓷碗递过去,李幼白看到他修长
白净的手指,圈着碗沿,似与那薄瓷融为一体,他没有开口,只把碗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李幼白喝了两口水,好容易稳定下来,偏卢诗宁追着想要个答案,她只得摇头:“我不知道。”
卢诗宁:“崔贵妃进宫后,可是专房独宠,如今虽已快四旬年纪,但陛下待她仍旧体贴。也正是因为如此,叫有心人生出妄念,想要如法炮制,用女人来换前程。
孙映兰之前,崔家也送过女人进宫,是崔贵妃的堂妹,可惜,没两个月便重病不起,死掉了。
孙映兰虽是贵妃的外甥女,却没有良心,谁都有人老珠黄的一日,他们这算什么?觉得贵妃没有利用价值了,急不可待地推自己女儿上场?手段下作,行径卑劣。”
这番话放在任何场合都不能说的,李幼白听得头都大了,唯恐卢诗宁再把矛头丢过来,她咽下饭,便直道自己吃饱了,要走。
卢诗宁拍拍她手,笑道:“你别怕,我们四房兄弟姐妹,私底下没少说孙家的话,你就只管听听,不用当真。”
李幼白:可她不是卢家人啊。
卢辰钊咳了声:“你想说,人家未必想听。”
“哥哥又不是李娘子,怎知她不想听?”
“我其实...”
“孙映兰给我哥送点心,造偶遇,平白无故往我哥怀里跌,你说这种女人,是不是不安分?”
话音刚落,李幼白的脸唰的变白。
与此同时,卢辰钊朝她看来。
第6章
李幼白的心停跳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垂下眼睫。
卢诗宁余光扫到她的反应,没有停留,她不是无端端说出这番话来,是有意借孙映兰敲打李幼白。
她听莲池跟自己的丫鬟说起,道哥哥去过春锦阁了。之后不仅让厨房开了小灶,连同库房的管事嬷嬷也收到吩咐,说是给这位李娘子送去两床蚕丝绸被,还有一件灰鼠皮斗篷。
哥哥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待谁都不亲近,当初孙映兰软磨硬泡都没叫哥哥看她一眼,而这位李娘子来了不过月余,哥哥就去人家房中嘘寒问暖,甚至光明正大地关照她。这份礼待,是连孙映兰都没有的。
卢诗宁怕哥哥犯糊涂,这才有心提醒,而今看两人在桌上的神情,想来是都明白了。若李幼白自此以后安分守己,不再招惹哥哥,那她也会当做什么事都没有,不会同她计较,总归明面上要说的过去。
回到春锦阁,李幼白让半青将那两床蚕丝绸被和灰鼠皮斗篷悉数找出,当初嬷嬷送来时,她们便觉得贵重,但又不好推辞,只能收进柜中保存,没想到也是不妥善的,若不然卢诗宁也不会那样点拨。
公府豪门望族,果真规矩极多,身为世子爷的卢辰钊就像个香饽饽,连他妹妹都觉得胡乱谁都想攀附,坏他清白。
李幼白不愿在琐事上牵扯精力:“都送回去吧,就说先前的被子够盖。”
半青捧着柔软丝滑的绸被,张了张嘴,见姑娘转头去书桌临帖,便又没说话,三两步跨出门,又叫白毫把那些宣纸笔洗带上,两人去了库房,将东西全都还了。
傍晚库房的嬷嬷便去寻莲池,将那出入单子递过去:“春锦阁送来的,进出账目一应俱全,东西也原样没少。”
莲池皱眉:“他们没说为什么?”
“只说不缺,旁的倒没交代。”
莲池便将这件事转呈给卢辰钊,彼时他刚从镇国公书房出来,被问了课业和考试,闻言怔了瞬。
“便依她们去吧。”
夏时居内,孙映兰枕着手臂趴在榻上,脑子里却一直回想白日发生的事,想卢诗宁充满防备地隔开她与卢辰钊,想那个突然来到书堂考试的李娘子,想父亲又寄过来的家书,催她上进。
她扭头缠住绢帕,又慢慢松开,心里愈发烦躁。
父亲官运受阻,便回家撒气,喝多了同母亲争吵,明里暗里讥讽姨母无情,求她办点事都不肯,她是贵妃,同陛下吹个枕边风,好些事都就成了,偏她故意疏远亲戚关系,谁登门都不点头。
孙映兰爬起来,解开披风往衣桁上一扔,还是觉得燥热。
陛下的年纪都能当她爹了,何况她也只是稍微像姨母而已,当年姨母的堂妹那么像她都不得圣宠,窝在宫中莫名病死,如今她哪有把握成功?
孙映兰倚窗而立,双臂环在胸前,少女怀春,谁不期待俊俏英武的郎君,谁愿意委身脑满肠肥的老人?
她在卢家数月,早已对卢世子倾心不已,若论门户,孙家也不是配不上,只要卢世子也喜欢自己,事情便好办多了。
她总不能真的为了父亲前程,把自己葬送在宫里吧,何况明年乡试,若她考不中,又当如何,难不成回孙家被父亲责骂?
孙映兰清楚,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捅开这层窗户纸,如今能安稳在卢家读书,也是因为她没做出格的事。
可这位李娘子的出现,着实叫她慌了心神,且听卢辰瑞说,李娘子是卢世子引荐过去的,卢世子那样矜贵端正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帮忙,除非他对那位李娘子有不一样的想法。
孙映兰头疼,挥挥手,丫鬟上前。
“叫人去济州,查查李幼白家里是何情况。”
丫鬟要走,孙映兰补了句:“别叫爹娘知道。”
半夜下起雪来,夹着寒风不断拍窗。
明日便会出成绩,关系着李幼白能不能去男院读书,她有些睡不着,伸手撩开帐子看风雪砸击窗纸,此番考试,她留了两份力,怕太过张扬,也怕弄不好盖住旁人风头。
但她现下又有点后悔,万一那两分力用的过了,自己考不进前三,岂不是前功尽弃?
愈想愈焦虑,翻来覆去整宿没睡着,翌日早早穿衣洗漱,简单吃了两口清粥便赶去书堂。
她撑着伞,斗篷被吹起来,兜帽掉在脑后,露出乌黑的发丝,雪地里没有脚印,只她身后一串,伴随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踩上台阶,抖落伞面的雪。
书堂还没有人,李幼白拿了本书站到屏风后的楹窗前翻看,天实在太冷,两只手冻得僵硬,翻书时很不灵活。
卢辰钊原以为自己是最先到的,不曾想推开门看到屏风后已经站着个人影,太过专注,连他走到近前都没发觉。
李幼白正在小声读书,考试的内容其实很固定,四书五经需得反复通读,加深理解,旁的则需要灵活贯通,加之好的先生指导教授,不走狭隘了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