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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大雪,癫癫狂狂地下。
    吉普车开过,干脆车速使雪粉唰的飞扬。两道车痕像把路面肠子压出来,路面对此有意见,和车吵了起来,吭吭侃侃,双方直吵到大西北核基地外墙的岗楼下。
    这架才算吵完。
    男人熄火下车,向哨兵说明来意,并给出相关证明。两名戴皮帽子,持自动步枪的军人弄清对方身份,同时行出一记带响的漂亮军礼。
    铁门向内徐徐敞开,雪块直往下扑。
    军帽帽檐压得很低,能看见的唯独男人高挺的鼻梁,一双不言不语的唇,半张脸给出的恰恰是完整份的严峻,只有章程,没有人情味。
    “人在哪。”
    他开口。
    风雪交加,男人说话的同时并不耽误脚下行进,军靴利落地踏在雪面,步伐结实。几名负责迎接的保卫科干事在他身后,走得费劲,用眼睛互相报警,投票选出答话者。
    那人小声汇报,要找的人通过几轮审讯,目前安排在十厂区的五分厂内。上个月起,她的住所已经按照上头指示,改监号为一般职工宿舍。看好文请到:nanb eis hu.co m
    “首长辛苦。天太冷,到饭点了,要不您先吃点,垫巴垫巴?”干事满脸殷勤。
    男人没应,大步开进。
    一段路,已经把体能上的优越展露无余。
    干事们嘴巴直冒白气,呼哧呼哧地喘。到处厚厚积雪,大冷的天,这位北京来的年轻首长不怎么说话,威严很足,天生军官料子,体力也好,他们得小跑才能勉强赶上。
    “陈首长,陈首长请留步!食堂都张罗好了,还是先吃饭吧。犯人就在那儿,她没胆子跑嘛。”
    男人突然转身,带头干事没刹住,一猛子扎他怀里。
    硬邦邦的胸膛,隔一层衬衣,跟直接撞上铁板没两样。干事抬头一看,发现帽檐下那双眼睛正垂视他,无声威严着。
    口气很硬。
    他要带走的不是犯人。如果是,够得上严重错误,必须有人为错误负责。
    陈顺给对方重说的机会:“那人是谁。”
    没有问号的问句,有两重意思,一是为错误担责的人会是谁,二是他要带走的究竟是谁。
    最好走过脑子,再动嘴。
    干事听出其中厉害,心口拔凉,立马表示组织正过名的,不是犯人,不可能是犯人。然而年轻军官并不理会,转身离开。
    陈顺到底扑了空。
    大雪天,他要带走的人没在宿舍呆着,至于去了哪,倒是人尽皆知。她的行踪是公开的,宿舍楼下挂鼻涕疙瘩的叁岁孩子都知道。
    “同志你看,就在篮球场,错不了。”说完,带路的河南妇女扯开嗓子喊,“妮儿,北京来人啦!”
    “北京接你来啦,别写了哟!”
    妇女喊得震天响。
    把漫天雪片喊到发抖。
    这也能叫篮球场,除了大,哪哪都和篮球场不沾边,撑杆颇有礼貌给人鞠躬,篮框变形,篮球网剩两条破棉布。
    陈顺往前几步,突然站定,挪开军靴。
    雪地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和公式,间隔清楚,字迹漂亮。
    字迹的主人在漫天白色中,背对他,提着扫帚在雪面上横抹竖抹。那是身劳改的棉衣棉裤,原本番号位置打了补丁遮盖。
    雪快把劳改服的黑抹去,她很单薄,棉衣在身却看不出臃肿,孤零零一个,快被雪花吞吃殆尽。
    “同志,请尽快动身。”
    孤索的飞鸿在远处大声回应:“明白。”
    陈顺掩在帽檐里的眉头皱起,和寒风一块传来的,完全是犯人出工点名的回应。
    他清楚对方底细,更清楚现在她是重要人物,有件大事等着她。常年在部队,他认为这是一句很平实的话,没有个人色彩,更不是命令,显然对方不这么觉得。
    陈顺没解释,见她远远跑过来,当即掉身向宿舍楼去。
    军靴本能避开脚下深深浅浅的数字与公式。
    他步子大,走到篮球场外才发现身后小跑的动静,没回看,只稍微放慢速度,继续向前。
    她住在从前技术研究部工程师的宿舍楼,在一楼,最后一间,光线不佳,楼道尽头窗户坏了,风雪堆满窗子。
    “姓名,年龄,籍贯。”
    “杜蘅,21岁,籍贯浙江绍兴。”
    杜蘅回答,心想男人严肃低沉的声音很适合用来审讯。
    翻毛军靴,将校呢大衣,大衣内一件黑衬衫,他似乎不怕冷。这个猜想很快被证实,她被叫到他面前核验身份,因此正面看清了他,果真只有衬衫,被前胸肌肉撑起,显得鼓胀。
    她在纸上签名,连笔一起递回去。
    于是鲜紫红肿的手闯进陈顺视线,手上冻疮生得很横,隔着窗,他再次往里看。
    一间收拾得根本没有人味的屋子,没有任何取暖工具,床上只有个憋塌的行李包。刚才当着他的面,她把东西一件件放进去,似乎想证明自己没多拿什么,更不存在危险物品。
    当然不存在。
    两双防寒鞋垫、旱獭皮、两支旧钢笔、半罐墨水,没了。陈顺的脸不着一点表情,对此没有发言。
    “拿上东西,跟我走。”
    他公事公办。
    长腿迈出的脚步,毫无意外地刻板严肃,腰间别枪,所有细节和周身气质完美统一起来。青年军官,硬心直汉一个。
    所以杜蘅没想到他会转身,伸出手,示意她交出行李。
    她的行李轻得让面前的军官一顿,但他没有任何语言上的表示,提了就走。
    有一刻,他在明,她在暗,雪片不断斜飞,落定在男人宽阔肩膀,如同一场候鸟栖息,身上有股风雪以外的光明。
    杜蘅垂了垂眼。
    雪下得挥洒。
    外面玩耍嬉闹的孩子们纷纷涌上来,杜姐姐杜姐姐地喊她。她道别,其中一高个男孩大声感谢她教他捡牛粪火,再不为捡到狼粪挨亲妈的揍。
    他妈揍起他来,简直是个运动健儿。
    笤帚一抄,两脚生风,能从这里追他到新疆喀什。
    “杜姐姐,你还回来不?”
    她摇头。
    “我能不能给你打电话啊?”
    她又摇头。
    “那姐姐给我来电话成不成?”
    男孩带起头,一窝孩子开始七嘴八舌报电话间的电话。
    陈顺发现她在笑,一笑,满脸不新鲜的暗红色便出现细微裂缝。不稀奇,在他家乡,一到冬天也有牧民往脸上抹羊粪,抹牛血来抵御冷风对脸子的摧残。
    她抹的大概是牛血,挺厚一层。
    眼睛在不新鲜颜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新鲜,鲜到会说话,带血丝,会灼人。那样混乱聒噪,你一言我一语,五花八门,不妨碍她把十几个电话记下来,背出来。
    孩子笑声清脆稚嫩,她的笑容没声息。
    陈顺不是瞎子,这双眼睛的神采走电般打闪,忽闪忽闪,闪到他不适,心口莫名阻塞,决心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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