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诏狱却因为这场雨而更加阴冷潮湿了,幽深的甬道中,燃烧的火盆烤不干这里经年的血腥气,甬道尽头的牢狱中,一道嘶哑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喊道:“朕是皇帝!你们怎么敢将朕关在这里……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
铁链在地面摩擦出森冷的声音,昭示着他滔天的愤怒。
忽然间,他听见一阵步履声,在狭长的甬道中渐渐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牵连着颈间,手臂上,以及脚踝的铁链又是一阵响动,外面那人走近了,他最先看到那人一截黑色绣金线龙纹的衣摆。
只这一眼,他猛地暴怒起来:“姜变!逆贼!”
他死死地盯住牢门外那人,目眦欲裂:“父皇选的人是朕不是你!你谋朝篡位,你才是得位不正!”
“可倘若,他知道,原来大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你亲手害死的,”牢门外,火盆中跳跃的烈焰映了满墙,也照见新皇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你说,他还会不会选你?”
他看向牢门内,那永嘉皇帝姜寰一身龙袍早在大军入城当日,便被谢若飞扒了下来,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因为每晚接连不断的梦魇,他早就瘦成了皮包骨,眼窝深陷,像是被姜变的话刺中,他猛地几步过来,拖着沉重的锁链,他双手握着牢门,神情狰狞:“难道他会选你吗?姜变!你不过是一个异族女人生下的低贱血脉!姜家的江山,怎么能交给一个血脉不正的贱种!”
“你在父皇眼里,从来都是一个贱种哈哈哈哈哈哈……”
烈焰在姜寰眼中疯狂跃动。
姜变知道他在嘲讽他,也在道出一个事实,但此时的姜变却没有发怒,没有失控,他甚至很平静,一道牢门之隔,他轻抬下颌,睨着姜寰:“二哥,孩子才总想着要糖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会再心存盼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立在姜变身后的李酉忽然一抬手,一人上前打开牢门,随即数名侍卫立即涌了进去,将姜寰死死按住。
“放肆!朕才是天命所归!是正统!”
姜寰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却挣脱不开这些人的手,他后背抵在潮湿的墙壁上,一双充血的眼死死地盯着那走入牢门中来的姜变。
姜变在他面前蹲下,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子,有一瞬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你也这么看我……”
姜寰多么熟悉这种眼神啊,父皇曾这样看他,母后也这样看他,就连那个冯玉典也敢这样看他。
大哥明明已经死了,可是这些人的眼神总是让他觉得,从大哥死去的那一日,大哥的魂灵便永远纠缠在他的左右。
“你一点也不像大哥。”
姜变冷冷地凝视他:“大哥宅心仁厚,上对君父,下对臣民,他都无愧于太子之位,可你呢?大哥与你一母同胞,你们才是至亲兄弟,姜寰,你为何害他?”
“亲兄弟?”
姜寰揉捻着这三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又陡然阴寒:“他若是把朕当做亲兄弟,就不该去查庆元贪腐!他铁了心地查,让周昀那个该死的东西几次三番地查朕,是他抓住朕这个亲弟弟的七寸不放,是他一定要将这桩贪腐案闹大,闹到父皇面前!”
“因为有他这个好太子,父皇从不正眼看朕,连母后也总要说朕不如大哥,他们都瞧不起我,大哥也瞧不起我!”
姜寰低低地笑:“明明朕才是他的亲兄弟,可他却偏偏跟你这个贱种亲近!”
姜变神色一沉,猛地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姜寰嘴角破损,吐出血沫。
“这是我替大哥打的。”
姜变活动了一下手指,他目光冷沉沉的,看着姜寰:“你总是觉得别人瞧不起你,连做了皇帝,也总是疑心底下的臣子是否瞧不起你,你想向他们展示你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力,所以你用谕令,用杀戮,想要使他们惧怕,使他们顺服,可你越是紧攥你手中的权力,这权力却如流沙般从你指缝流出,你是不是很费解啊?”
“姜寰。”
姜变看着他:“若你没有杀大哥,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讨伐你,若你没有残害贺皇后,贺家在禁军神驹营中任职的贺家二郎也不会顺势反你,若你不曾猜疑谭应鲲,硬要召他回京受死,禁军枕戈营的徐太皓也不会反你,若你不曾对雨梧起杀心,若你没有不顾郑鹜反对一意孤行,弃整个东南于不顾,郑鹜也不会与五城兵马司合谋,放我大军入城。”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亲自种下的恶因,所得的恶果,是你姜寰让我这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坐上这皇位的。”
这番话,比任何言辞都要来的锋利,它深深地扎入姜寰的胸口,翻搅他的血肉,他浑身气得发抖,双眼赤红:“不!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他们跟冯玉典一样该死!是你和他们一起,篡夺朕的皇位!”
“连你母后也是乱臣贼子吗?”
姜变言语淡淡:“我登基当日,刘太后在金銮殿中亲口承认了我这个皇帝。”
“她,她……”
姜寰浑身一震,忽然又笑,他眼中落泪,喃喃着说:“她原本就没把朕当成亲儿子过,她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只有大哥是她的儿子,她是在报仇,是在给大哥报仇,她恨不得朕死……”
姜变抬眼看向李酉,李酉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来,几名侍卫将姜寰死死按住,李酉掐着他的下巴,硬生生将那药丸塞到姜寰口中,逼他咽了下去。
李酉一松开手,姜寰便用力地咳嗽起来。
昏昧的火光中,姜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当年喂我毁神志的药,也是这么喂的,今日,我还你一粒‘鬼神莫问’,这是从陈宗贤那儿拿来的。若大哥没有死,我也不会与你争,我从前跟你争,只是因为我不想死,而我现在跟你争,是为了大哥,还有那些因为你的多疑,你的猜忌而枉受冤屈的东宫旧臣,也为了那些从来没有被你在乎过的流民百姓。”
“有人曾跟我说,谁都可以瞧不起我母妃赐我的骨,我的血,但我不能这么对她,也不能这么对我自己。”
姜变双眸锐利而明亮,他瞥着被按在墙边上的姜寰:“天下百姓不会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异族女子的血脉,他们只会记得,谁才是一个好皇帝。”
“而你姜寰,永远不会明白。”
李酉等人簇拥着姜变朝甬道外走去,也许是那一粒“鬼神莫问”起了作用,姜寰在牢门里忽然又哭又叫,癫狂至极:“大哥!我没想让你死……我以为,我以为那药最多让你病着,让你查不了案……我没有想杀你!我真的没有……”
甬道尽头,姜变看见一个人跪在那里,待他走近,那人便抬起脸来,那是一副惯常谄媚的模样。
但姜变看着他,半晌,道:“马山,你当年为何放走朕?”
都以为当年救他的,是东厂那个姓魏的千户,可事实却是,当日李酉是亲眼看见马山将那魏千户的尸首放入牢房中,将他替换了出来。
姜变曾以为马山这个人很好懂,曹凤声还在时,他唯曹凤声与曹小荣马首是瞻,上赶着认宦官做亲爷爷,曹凤声死后,他又立即倒戈刘吉,做刘吉的狗腿子。
但刘吉的狗腿子,又怎么冒险会放走他?
“臣可以是曹督公的人,也可以是刘督公的人,但臣真正的主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马山仍然是一副狗腿子的标准笑容。
姜变浑身一震,连头皮都在战栗,他知道,马山此时口中的“陛下”未必是他,也未必是姜寰,也许是……
可真的会是吗?
景宁元年七月底,由先太子之死一案牵扯出庆元贪腐旧案,经大理寺彻查,当年庆元盐政官员贪腐一千万两白银的旧账,乃是杜元恕谎报。
当年庆元巡盐御史周昀查实贪墨数目实为三百万两,而这三百万两之中,半数都进了当时的皇二子姜寰的口袋,为阻止周昀再查下去,陈宗贤与王固炮制周昀借查贪之名,行贪污之实,残害庆元盐商钟家全家性命之大案,陷害周昀,使周昀一家十三口人在汀州全部被斩。
杜元恕将三百万两谎报为一千万两,是莲湖洞针对白苹洲。
陈宗贤杀害钟家全家性命陷害周昀,则是白苹洲针对莲湖洞。
八月初,庆元盐商纲总花懋入京作证周昀查贪数目四百万两属实,景宁皇帝姜变下令,为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平反,抄没陈宗贤、王固、庆元布政使丁冶家财,不入国库,而全数还给庆元盐商,以弥补他们当初给朝廷上缴的一千万两。
以花懋为首的几位庆元纲总却推辞不受,只盼新皇将其充作军费,平定内乱,安抚天下流民。
八月初秋,细柳与陆雨梧一行人回到燕京,柏怜青与杨雍领着紫鳞山护山弟子在蟠龙瀑布迎接。
见杨雍与柏怜青都有伤在身,细柳问道:“禁军围山了?”
“是啊小山主,”
柏怜青缠了夹板的右手挂在胸前,“真是好险,还好我们听您的话,早撤出山去了,不然可真让那永嘉皇帝屠了山了!”
“既然早撤了出去,怎么还这样了?”
细柳见她胳膊受伤,那杨雍则是腿受了伤,手里住着根竹杖。
杨雍说道:“当日新皇大军包围了紫禁城,我们猜到那永嘉皇帝也许想从干元殿通往紫鳞山的密道逃走,所以便回来抓他个正着。”
姜寰身边不是没有真正忠心的,单那刘吉的东厂番子便有不老少,杨雍与柏怜青为了拦住他们,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辛苦你们了。”细柳对他们二人说道。
“山主哪里话。”
杨雍忙俯首,又看向细柳怀中的罐子:“山主怀中这是……”
“老山主的骨灰。”
细柳低眼,说道。
“什么?玉山主她……”柏怜青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细柳怀中那个漆黑的陶罐,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早该知道的,玉山主先前传信给我,问您的消息,从那以后,就再无音信了……”
柏怜青的眼睑红了。
苗平野的坟墓就在后山,细柳将玉海棠与他合葬在一块儿,又在墓碑上,用细柳刀刻下她的名字——程芷絮。
惊蛰动也不动,看着墓碑上新刻的名字,他想起锦屏山,想起那些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碎石。
乌布舜与雪花、舒敖就站在一边。
“孩子,别难过,”乌布舜看着细柳,说,“芷絮活着的时候,总是因为自己肩上的责任而感到痛苦,她如今其实是解脱了。”
后山草木茂盛,各色的野花开遍山野,几只蝴蝶掠过碑上,舒敖的目光追着它们远望,说:“在我们苗地,我们信奉人的□□会死,但灵魂是永远不会死的,嫂嫂和大哥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
细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墓碑,她知道,生离死别,在姨母与师父之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陈宗贤残害庆元盐商钟家满门性命,陷害周昀,勾结外敌,结党营私,桩桩件件,皆是重罪,是死罪,新皇大军入城的当日,陈宗贤便被李酉亲自带人捉拿,押入诏狱,如今大理寺清查旧案完毕,经由内阁议定,判陈宗贤、王固,以及庆元巡抚,庆元布政使四人,以及一干牵连其中的白苹洲官员五日后一同处斩。
至于那最先掀起那桩庆元盐政贪腐案,谎报贪墨数目,行党争之实的杜元恕,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景宁皇帝亦下令削去其子孙在桂平莲湖洞的所有荫泽,抄没全部家产。
除了杜元恕,还有更多当初插手此事的莲湖洞人被大理寺审查,被问罪。
陈宗贤在诏狱中听闻这道旨意,却低声笑起来:“党争是禁不了的,哪怕没有白苹洲,哪怕没有莲湖洞,还会有其它什么洲,其它什么洞,人都是这样,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那便结合更多人的利益,为了不同的利益,人们始终要争,始终要斗,这是人欲,是本能,是烧不尽的业火。”
“你既然知道人欲乃是无尽业火,又为何要引火烧身?”
牢门外,架子上烈焰灼烧,曹小荣方才宣读完旨意,听见这道声音,他回过头,只见那身穿银灰色圆领袍的年轻公子被一众侍者簇拥而来。
“小陆大人。”
曹小荣笑著作揖。
“曹掌印。”
陆雨梧朝他轻轻颔首。
牢门内,陈平就待在陈宗贤身边,警惕地望着外面那陆雨梧,而陈宗贤的神情却异常平静,他对上陆雨梧的目光:“你就没有人欲?”
“没有人欲,便不是人,而该是圣贤,是神仙。”
一道牢门之隔,陆雨梧看着他:“诚如你所言,世上大多人皆因利益而分分合合,党争也许根除不尽,如同天总会下雨,只要下雨,这世上再清澈的江河也会浑浊,天生万物,相生相克,黑与白从来都并不泾渭分明,我也不求那个。”
陈宗贤冷冷地凝视这个过分年轻的后生:“那你求什么?”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陆雨梧声音沉静:“我只求守住自己,不偏不倚。”
“天真!”
陈宗贤猛地站起身,束缚他双手双脚的镣铐发出森冷的声响:“陆证天真了一辈子,如今换了你,也是一样的天真!圣贤之道,教化于人,可这些放到官场当中却并不适用,凡是当官的,哪个口头心头不念着那些道理?可你猜他们是为什么念着那些?因为圣贤书是踏脚石,是青云梯!”
陈宗贤抬起手来:“圣贤之道从来不是被捧在手里的,而是被人用来踩的!当官的想踩它,那些还没入仕的秀才举人哪个不想踩着它往上爬?”
陈宗贤低低一笑:“何为圣贤?石阶而已,只有傻子才会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