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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遥岑雪到早了,园区静定质感冰冷。早上下了场小雨,空气里一股苔味。岑雪穿的是件黑呢的外套,黑皮鞋带点跟子,还涂了口红。她原地搓手呵汽,昂着颈子四处看,说:“咦?烧人那个烟囱呢?”
    岑遥指给她看:“那个嘛,刷白了,原来是砖砌的。”
    烧人的烟囱,这讲法太狂野了,准确说是火化间的排烟管。规矩是往生者焚化时亲眷不得入内,亲眷昂头泪眼婆娑地看烟囱喷黑了,就知道没了,这世上不再有这个人了。因之殡仪馆附近房子便宜,共和国楼市高歌猛进的几年仍不好卖,辟邪是一说,另即算是讲科学的,也怕起风天开窗饱吸一口某某留恋人世的骨渣。近年还好,政府干预,殡仪趋向简、静、效率,一切物料均环保,电脑排号推进抽屉火力升满,不等亲属的泪水吹干,已经被叫进去捡骨了。“规划范”非常无情地介入了“死亡”。
    偷摸塞烟抢着先头烧的依然有,出于介于唯物与唯心之间的“防御”意识。
    等也是等,岑遥拉着岑雪往外走,“妈的在殡仪馆里等什么?喝咖啡去。我昨天跟何宏伟盘存到两点半,我他妈要困炸了。”
    第一次带岑雪去咖啡馆时,闹了很大的不愉快。闹市区的门店,排了几个人,岑遥点了美式跟拿铁,岑雪眯眼看清价位立刻说不要这个这么贵。店名气很大,收银年轻时髦营销话术快如饶舌,岑遥本来就尴尬着呢,听她开腔干脆是头皮一麻,咬牙说那你自己选。收银笑眯眯地介绍。她磨蹭半天,点了最便宜的意式。很快就端上来了,服务生提醒:这个不能空口喝哦阿姨,是浓缩的。岑雪也知错了,赔情卖笑讨好岑遥:“下次我不讲话行了吧?”之后半年,岑遥没再和她出过门。
    岑雪是真的不说话了,姿态颇从容,指靠窗的圆桌:“我坐下等你。”
    那种负欠感一下浮了上来。岑遥眨眨眼,点了两份拿铁跟枫糖可颂。
    餐上齐,他托着餐盘往圆桌走,看岑雪正展面圆镜补口红,还是上次买的那支,尖端已经磨损得奇形怪状,开来用得很勤。想到他能追溯到岑雪最美的样子是她的一张派司照,黑白的,她两条麻花辫,斜戴八角帽,是刚落枝的水果。之后再怎样妆饰,都逃不过“不及时”与“不恰好”,但聊胜于无。
    岑遥剥开三明治封皮递她,说:“三八节我再买几支别的颜色的送你。”
    “不要,老妖啊?买那么多。”她咬了一口,面包上留下玫红色的的唇印,她盯着内馅儿死瞅,小声:“一点肉松带个蛋,成本五块,算上门面成本最多十块,卖你三十。”
    到底是出摊做过小买卖的。岑遥龇牙笑:“哎哟闭嘴吃吧,这么能算,你以后得不了老年痴呆。”
    “不是诶,已经半痴呆了,昨天我买鱼,钱给了,鱼没拿。”
    说起痴呆。岑雪又找了个护理的活儿,机缘凑巧碰上的。病着的是工大女教授内退,半生钻研费马大定理,可能是反噬,其探索的一生以罹患脑萎缩收局。雇主是她丈夫,文雅的社科教授,独生女在温哥华,退休金高得你怀疑校领导腐败。他雇护工只为照料病妻之余缓口气,偶尔连三餐跟擦洗都不必岑雪做,给的待遇却不次。岑雪谈起这事来,一面很浅很套路地慨叹人生就他妈的这么无常,一面很浓很真诚地,表达对雇主的哀悯,“你不知道,那头梳得板正的,都用摩丝抿上去,有一屋子书,比你爸那几本洋啊广的多多啦,还是英文的。晚上呢也是让我烧水,他要喝咖啡,写东西。什么叫体面人?什么叫衣冠楚楚?你爸那个叫装洋,也就长得比他斯文。”
    你爸你爸你爸。岑遥心想,妈妈,你真的很爱我爸爸吧。
    岑遥咬一大口可颂,腻得翻白眼儿,咽了说:“这不就预备役吗。你赶紧先占上,这种抢手的得排队。”
    说得很隐晦,岑雪逾刻听明白了,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头咧。”
    岑遥笑得不行,歪进软沙发,“也不必这么骂自己。”
    岑雪也乐了,扪住良心,说:“你话难听倒有道理。”
    是啊,事情就是这么俗气,你走了你没了我空了一块,晚上的时间就像静止我总要继续往前走。何以为继?难以为继。蛀牙里补树脂,纱窗洞贴上宽胶带,瓷器擦痕里填入磨细的石英粉。一时觉得奇怪,结合之后却可能奇异地稳定,甚至比其本身还要恒常不破。这是常态,他跟湛超的捻续才是彗星撞地球,才是求告成真,要叩佛说您真好。
    岑雪低头捏手指,捻裤腿上的绒絮,“我跟你讲。”
    岑遥让咖啡烫了一下,心说才一多月还真你妈的有蹊跷,刚才那话是预防针呗?真是越老的越猴急。张起耳朵听她讲。
    一两次,社科教授穿起外套抿好头发,说小岑,走,我跟你一起去买菜,云梅她还要睡。岑雪只在他职工楼近旁的一处小农贸市场里买。肉现切还温热,时蔬青碧,水产就铺开在网里就地展览。久躺不动适宜吃点海鱼跟易消化的粥品。踩着蓄积的馊水跟烂菜叶走到贩鱼铺子,社科教授五指如葱甲缘洁净,他夹起一条带鱼说,小岑知道吗?带鱼是深海鱼,新不新鲜看腮和眼睛,它刚捞上来可比这个样子漂亮多啦,这都是划伤过皮的,刚出海的银灿灿,像日本武士的太刀。字正腔圆的,说不清他的魅力。岑雪接不上话,抿嘴付了钱,光顾着吃惊。
    “我以前还问你爸呢,‘海明威是姓海吗’,头几次他还笑,跟我解释,后来就不解释了,讲‘跟你说也没有用’。我就觉得,我真是没用。他比较耐心。”
    鲁云梅三天要一擦身,社科教授负责翻动,岑雪拧帕子,都不年轻了,算个体力活。完事社科教授用只银色摩卡壶烧一点咖啡豆,建议岑雪也尝一点。他洗干净一只土陶色的小茶盏,容积小,斟满后讲,这是印尼产的曼特宁,酸味低巧克力味重,不会喝的人也好入口,少给你倒点,不至于晚上睡不着。岑雪只咂么出个好苦。社科教授哈哈笑,说云梅也一直不会喝,只知道个苦。接着下雨,雨在窗上敷出水汽。岑雪烧粥、扫地、消杀;社科教授整理书橱。他翻到本旧相册就耐性给她回忆,说他们的囡囡、去过的国家、带过的学生。他喋喋喃喃始终维持着低分贝,到最后像自说自话了。
    “我猜他是憋疯了,太寂寞了,太想找人讲话了。他爱人不能开口很多年了。”岑雪几**掉了三明治,口腔容积占满,她竟看起来年轻了。
    岑雪想抽烟,拿着东西挪到了露天卡座。岑遥说:“靠,他这是招聘护理吗?这他妈叫陪床,等着女人钻呢。他可算碰到你了,适龄离异。哎适龄吗?他快七十了吧?”
    岑雪眨眨眼,“大宝,我发现你每次都是话难听,但真不是没道理。也许吧!你讲的那样,他动机不纯。”
    岑遥耸肩:“我只是在想他这个条件,花蝴蝶能少吗?我以前还不信呢,现在姨姨们比我们二三十的还看脸,老头稍微潇洒一点她愿意带着房子倒贴。哎妈,你可信?上次有个富婆做了湛超的黑头车,我靠,加他微信,撩骚那意思是想包养他呢!也是,他看着就*大。完了删了那女的她换个号又来,湛超都要疯了,我都要笑死了。”
    岑雪听了笑:“我是他我干诶,把你甩掉,你哪里好?”
    “我哪里都不好。”岑遥咧嘴,歪头,二流子貌:“但你儿子就是那林则徐要烧的福寿膏,沾上戒不掉。”
    “不讲你是癞皮糖呢?”岑雪低低笑了很久,各处褶纹都镂深了。停下来喝口拿铁,得意又谨小慎微,说:“我们前几天都讲清楚了。他两套房子。他说他凡俗苦免不掉,以后晚上身边总要睡个人,但他讲他一生不做昧良心的错事,真怎么样也必须等他爱人走掉。之前很多就是看她半死不活,等不了。他爱人别看天人五衰相了,很能磨的,眼睛还是亮的。我讲,她是舍不得他吧?不甘心走掉,拱手让了人。”
    岑遥说:“你呢?”
    岑雪停了停,说:“我说我配你,除了小你十来岁,你一表人才赚倒是我赚。”
    岑遥心里的一点点忿忿莫可名状。他习惯了不讲好话,嘴里长刮人起毛的刺,想让别人也痛一痛,“我讲以后可没人敢招你进家了,你也太威猛了?两次都照顾到主子床上去了。你放古代要沉塘啊,大姐。”
    岑雪置若罔闻,说:“我也说了,我说我有个前夫吊着命在,我也得等他咽气才肯。”
    岑遥失语,觉得她快是冷宫里望井悲歌的女疯子了,几能理解也想破口大骂。他猛吸烟猛吐掉,呵白白一团雾,把自己罩住了。“你给陆娇娇打的钱,她都发回执单给我了。妈,这女人很聪明的,很鬼,我爸死了她也会还清的,你信吗?像母狮子。”
    “我管她妈了个逼的臭婊/子还不还,我睡过的男人,我愿意给,他死掉我也是头先睡过他的!家谱里写也一笔一划写得我岑雪!她算个屁!她就是个屁!”异常悲愤。
    服务生素质一流,很快出来安静地抹净了桌子。
    岑雪没哭,抱着胳膊垂着头噤默,不知想什么。岑遥看时间,一口闷掉拿铁,“走吧?十点开始,谢晓飞给我微信了,别看死人还迟到。”
    岑雪起身拎包,边抹衣摆边叨叨:“小龟孙,我喝咖啡比你们早得多。我跟你爸刚结婚时他也带我去喝过咖啡,还跳舞,以前都算封资修逮到批不死你。他也就是胡乱搞浪漫。他偷偷带我去的咖啡馆,店真好看,上海似的。我讲苦死了,他就给我放了好多白糖,还是苦,苦里带点甜。”
    逾刻又不无得意说:“你看,我今天学乖了吧?免得你又拉个脸。”
    又说:“如果我现在开始看书,七十岁的时候,也许能当这个教授的知己。”
    岑遥这几年也想过这个蛮严肃的问题:谢晓飞那满脸大痘治好了吗?答案否,没好,成了坑,远看宛然月球,且胴体横向膨胀属实是颗球儿。两人视线离远碰了碰,就都莫可名状地微笑了一下。岑遥其实有点尴尬来着。惨绿少年的那点仇恨,冲水稀释淡没味了,也做不了朋友,心里骂你这么多年还副**样,没混出头,可你妈突然死了我还是得来,得很悲戚,得给份子。
    温敏红走得也的确草率了,不期的培育出瘤,不期地长大,不期地切了好转,又不期地恶化嗝屁。举头三尺主事的这位,很像个耍猴的手艺人,没人给他叫好扔钱,自己也能玩得冒汗,牛掰。岑遥低头帮岑雪在襟前别上白色绢花。
    温敏红一生两嫁,追思亲眷也就杂且互视为尴尬。关于她一生为人如何,有了相悖但其实又大致相同的繁多代答。岑雪岑遥自动闭嘴靠边。
    岑遥真的困了,脑子里塞着眼前事,想忆很多年前温敏红的辛辣不容易,也就是说,不恨也不能哀悯她。可惜的是关于那点时光,他还想慢吞吞择一择,腐败的枝蔓剪去,零星花苞没开就风干了。终于,是可以插起来了。
    有个突**况。绕冰棺瞻观遗体,温敏红瘦得没有了,面中塌陷口红色深,遗容做得好敷衍。正要鞠躬,岑雪阒然爆出剧烈的哭声,其真诚忘我,吓了岑遥一跳。很好笑,她成全场看起来最难过的那个人了。谢晓飞闻声冲过来扶她,“岑阿姨!”
    “你哪能死呢?!把你男人熬死,你不就——”岑遥去捂她嘴。他猜测,温敏红的离去,在她心里,立了一个,镜面的碑吧。
    回程打了辆出租,走高架。天又开始尿不尽,一两三四五六点,雨珠斜擦在玻璃上。岑雪揉碎了绢花,擤了次鼻涕。她去拍副驾的垫枕,“大宝。”
    干,岑遥都快眯着了,“嗯?”
    “你给我买个正红的口红吧,可好?正红。”
    “好,我现在就看。正红?门对子那个红?”
    “嗯。你哪天休息?去看看板床,不讲我腰疼,给我买板床吗?买个好的。”
    “网上买了,还进口的呢,等你说?但没发货。”岑遥揉眼,“除了板床呢?还想买什么?最近有点忙,过两天我去常州。”
    “批货呀?”
    “要债。”吸气吐气,又讲:“妈,别的我没意见,别让人骗了就行。”
    岑雪默默。她手在岑遥脸上轻摸了摸,“我也要再考虑,先别跟小宝讲。”
    “我就要讲。她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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