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软绵绵的虎头鞋,小小的肚兜,可爱的小袜子,暖和的小虎帽……
像一颗颗糖,填满了苏棠心头某些空缺了很久的地方。
白日里和桑落一起绣小衣服,夜里一个人绣松枝和月亮——
原来不用只选一个,可以都绣上的嘛。
浅碧色的绸缎,褐色的松枝,深绿的松叶,纯白的雪落在上面,松枝头顶挂着一轮明月。
当然,这是最后的样子。
现在它只有一截松枝。
苏棠把自己和顾清影的画挂在墙上,然后笨拙地穿线。手指尖被针扎了好几次,但她现在已经不再觉得疼了。
镇痛的药吃久了。
这个变化让玉面先生有些在意,她身边的侍卫又添了许多。
一个人不知道痛,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危险。
一把刀都扎进心脏了,她也会全然不知。中了毒,毒发时会像洛玉阳那样,幻觉自己只是即将入睡。
“先生知道吗,我在洛玉阳那里时,寒蛊发作,他也给我吃过这种药。之后我只感觉到冷,感觉每个关节都僵硬无比,像行尸走肉。但是我不疼,所以觉得自己没事。”
“直到顾清影给了我一剑。”
她点点肩头,“贯穿在这里,伤口也不疼。可是……”她点点心口,“这里疼得要命。”
“那是我送给她的剑,是我都准备赴死了,拼命救她之后,她给了我一剑。”
她望着男人清冷的眉眼,“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好疼啊。可那不是危险,只是误会。我想她也为这一剑懊恼过罢。”
“我不怕想起这种痛,这都是一种证据。证明我为她牺牲过。我想过,这段时间的那种痛也是证据,所以本来不想一直吃那些药。”
“可是它疼得太久了,从来不停,让人睡也睡不着。”
“我只是想好好睡觉,梦里才能看到她。如果夜夜疼得睡不着,连梦都没有,太难熬了。”
苏棠一针来回,悠悠地哼着小曲——
“一愿佳人千岁,二愿吾身常康健。”
尾音一抖,自己都笑话这词儿。
“三愿如同针引线,往复常相连。”(1)
她失笑,“第一句还对,后面就不对了。”
玉面先生悲悯地闭上了眼睛。
苏棠喂了自己一颗红枣丸,含糊不清道:“先生,你说她在做什么呢……”
玉面先生知道,但是没有回答。
顾清影问他苏棠是否生病的时候,他无奈说——算是吧。
顾清影没有诊过脉,但玉面先生的医术比她高,也没有理由害苏棠,可是问来问去他也闪烁其词,顾清影觉得什么红枣当归熟地黄全都没有用——
否则怎么一点儿起色也没有。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到了某些药材出世的时候。比如赤云,温养之效比红枣当归好上百倍。
但得是品种绝佳的赤云——长在琦州方向,近玉山的一处山巅上。
攀山容易,但山路上有片满是瘴气的树林,每逢夏季毒性最烈。药材商只能在春秋时节上山将赤云采来,移植在自家园里养着,直到能入药。
但如此得来的赤云效果就打了折扣,即使这样,也比红枣什么的强,早添进苏棠的药里了。
顾清影不怕什么瘴林,玉面先生给她备了些解毒的药剂——就算她能扛住瘴毒,还要攀山,又要一来一回,怕是也吃力。
他不想杀她,但顾清影留在这里实在危险,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避走,自然可取。
所以顾清影现在正在采药的路上。
苏棠一心以为她远离风波,正好好的。
玉面先生也不忍心打破她这些美好的想象。
苏棠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暗卫。
人太多了,穿得一样,步伐一样,哪有什么值得看的?
她每天招摇过市,喜怒无常,只有面对桑落时才乖巧一点。
四个多月的时候,桑落的肚子已经隆起来,能感觉到孩子在里头动。
苏棠第一次触摸这种奇妙的动静,先是轻轻把手搭上去,眼珠转了转,一抬头,惊喜异常:“好像真的会动?”
桑落挺着肚子,“姑娘要不要听听?”
苏棠小心翼翼地将耳朵靠上去,温暖的,很温暖,不知道小家伙在干什么。
片刻后她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特别激动开心,还紧张,说话都结巴了。
“真……真的……真,真会动啊……”
桑落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在跟干娘打招呼呐。”
苏棠觉得鼻尖酸酸的,看到桑落的眉眼——真的和顾清影相似两分,更觉得想哭。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哭。
生命的延续真的无端端的伟大又迷人。
她哽咽道:“真好。”
又喃喃重复一遍,“真好。”
桑落是个寻常的女人,从没有苏棠那些怪异凶残的想法,甚至怀着孕时,丈夫寻花问柳,她也没有闹起来。
但苏棠发现了。
她去找桑落时,十次有九次郑淇都不在。
稍微一查,就发现郑淇在外头买了个小屋子——当了苏棠送给桑落的贺礼换的钱,藏了个小美人。
按照苏棠的性子,当然是直接杀了这两个贱人,五马分尸,或者凌迟处死,都行。
或者男的可以阉了,女的可以送去兵营。
但这不是她丈夫,是桑落的丈夫。
杀了他,桑落和孩子怎么办?
她只让人去揍了郑淇一顿,警醒了他几句,已经是她天大的仁慈了。
可是第二天桑落居然对她生起了气。
“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姑娘让人打得他脸上挂了伤,同僚会笑话。”
苏棠没想到如此仁慈的处置还会让她不满意,“他背叛了你,也背叛了你们的孩子!你辛辛苦苦地怀着孩子,他去外面快活,我没杀了他就已经很好了!”
果然,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真有点后悔那么草率地让桑落嫁人。
自从彻底不觉痛以后,她精神好了很多,虽然外表还是病殃殃的样子,但不用分出精力去忍痛,说话的语调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强势。
桑落板着脸,颇像顾清影起初对她说教的冰冷样子:“姑娘,这房子,这仆人,这些财物,都是你给我们的,还有相公的差事,也是你给的。他是个男人,觉得失了面子,心里不痛快。我又有了身子,不便与他……”
她含羞低头,“日子渐渐起来了,相公想添一房……也是寻常事。”
苏棠气得头晕。
桑落偏还补一句:“都是家事,姑娘不要管了。”
家事家事,你是外人。
不就是这个意思?
苏棠哭笑不得,“他没出息,找不到差事,挣不着钱,没法风风光光娶你,我帮了他,还成了错事?”
桑落道:“不!我们是很感激姑娘的,只是自家事,您怎么管得清呢?天下多少夫妻都是这样,像域主大人那样坐拥天下仍不再娶的男人又有几个呢?姑娘未嫁人,嫁人后便会明白了。”
苏棠拍案而起,“我不会嫁人!”
“桑落,我不会嫁人,不会生子,你根本没有机会给我的孩子做衣裳。”
“也是啊,人家本人都不在意,我偏要做个坏人,去教训人家的夫君。”
桑落扶着腰站起身,“姑娘,您别生气。我和妹妹便不是一个娘生的,我自幼知道父亲不爱我娘,我娘对他也谈不上情重。不单是我,多少人都是这样的。我没有您这般有权势,只想安稳过日子罢了。等孩子落地,我养好了身子,再找到妹妹,她也该嫁人了。这样的日子就是我们这种人期盼的,好好的就成了。”
她说别的还好,一提到妹妹——
苏棠的气势骤然散去大半。
她怔在原地,惶恐不安,呼吸发抖。
对啊,我杀了人家的妹妹。
哦,对,还让人打了人家的丈夫。
苏棠低着头开始笑,笑着笑着变成哭,欲言又止中,被桑落温暖的掌心轻轻握住了手臂。
她如此温柔如此亲和,丝毫不知面前站着仇人。
一时冲动翻涌,苏棠简直想向桑落承认那桩血事。
可是怕孕妇受不了打击——
那个小生命还很脆弱,她本人也脆弱。
有些话那么伤人,为什么非要说出来。
桑落不是顾清影,她只是个很寻常很普通的女人,不会武功,拿不起剑。
她胆小,怯懦,把丈夫当成天。
没有什么追求,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脑子。
苏棠苦笑两声,桑落温柔地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劝道:“姑娘,我看出来您喜欢顾清影。”
“我不明白。可是伊人已去,您得振作起来。您还年轻,又这么漂亮,您想想,您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男孩儿会是个翩翩公子,女孩儿也会是美人。您一个人太苦了。”
苏棠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站在眼前给自己擦眼泪的就是顾清影——
好想向顾清影撒娇,向她哭诉,跟她喊疼。
可是幻觉就是幻觉,不管是柳絮因风起,还是空中撒盐,都不是雪。
那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地方,开了千树万树的也不是梨花。
她挥开桑落的手,沉声道:“我伤了身子,这辈子都不会怀孕的。”
桑落大惊失色,脚下都踉跄一步,被苏棠稳稳扶回座上。
“桑落,如果你觉得女子就要嫁人生子,女人的用处就是生孩子的话,我没有这个用处,所以不会有人娶我的。”
桑落惊悔不已,“姑娘,对不住,我不是——”
苏棠微笑打断她,“没什么,我本来也不想生孩子。我养不好孩子的。所以我希望你会好好养孩子。”
“他哭闹的时候不要嫌他烦人,他记不住词句的时候不要嫌他蠢,他若不是练武的料,你也不要失望。”
眼泪不知不觉地滑下去——
“万一哪天家徒四壁,不要觉得她是累赘,不要骗她,不要扔掉她。”
“她会很乖,会对弟弟很好的。”
桑落半懂半疑,听得也忍不住落泪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苏棠缓了口气,指下抚着掌心握住的龙尾石,今日已然没有心情绣花了。
桑落抽噎两声,试探着问:“姑娘,您还好么?”
苏棠笑着转头,“好着呢。”
“我只是……又想她了……”
——————————————————————————————————————————————————————————————————————————————————注1:原文是 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半引用半仿写。
2,赤云,并没有这个药,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