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元君甚至不能想象,若是自己亲眼面对母亲冰冷的尸体,会是如何的绝望和悲伤,所以,他能理解温良辰的心情。
秦元君垂眸看着她,眼睛逐渐湿润,良久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哽咽地吐出两个字:“我懂。”
“表哥……”
温良辰抬头望他,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苦还是释然,痛苦的是,自己的情感被他看破,她被拉回现实,终得面对失去母亲的事实,而那股释然,却是被人理解,有人与自己同感的欣慰。
就好像,终于有人,和她呼吸到了同样的空气,那空气在他的感染下,是清新的,而又富有淡香的味道。
她觉得,周围的景色终于鲜活了起来,青草红花,红墙绿瓦,整片天空不再是从前的灰与白。
温良夏眨眨眼睛,两行泪从脸庞滑落,忽然,她觉得自己这样哭,似乎太没有用,遂赶紧抬起头,勉强笑道:“表哥,你还会唱曲儿给我听吗?”
望着她眼中泛着希冀的波光,秦元君心中一动。
“会,你何时想听?”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生怕打扰到她的眼泪。
她的眼泪美如莹莹珍珠,却会让他心痛。
而他……竟然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
“再过几日罢,我生辰那日母亲遭遇不测,我这辈子,宁愿不过生辰……”温良辰捏紧小拳头,眉头紧紧蹙起,眼眶使劲地收缩,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再掉下来。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坚强。
“我在庄子祭拜那日,便是我母亲死去之日,我母亲,在生我那日便去了。”秦元君苦笑一声,他那日刚好满十岁。
温良辰却恍然大悟,原来秦元君之母莺儿,是难产而亡。
“王姨娘对我说,我母亲曾是王妃身边大丫鬟,父王前去边关,王妃便给母亲开了脸,遣至边关照顾父王。”秦元君顿了顿,脸上浮现一抹难过,“母亲喝避子汤,却不小心怀上我,王妃以为母亲背叛于她,对我颇有微词。”
秦元君右掌抚在她额头,原本脸上的温顺如同暴风过境,留下的是罕见的刚毅和坚强,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字好似从嘴中蹦出:“他人骂我低贱,我却从不如此觉得。难过之时,痛苦之时,便想想母亲。她拼下性命生下我,便是希望我今后出人头地,希望我能齐家安康。表妹,今后莫要说此丧气之言,即便无人为你过生辰,公主殿下也盼你过生辰。”
“良辰,寓意良辰似锦,纷繁美好,无论公主殿下在何方,她都望你一生幸福和乐。”
一股热流自他掌心发出,自眉心浸入她心底,温良辰感受着额头上他的肌肤,心中觉得,最近这段日子,没有比今日更令人觉得舒坦。
“表哥,多谢你。”
温良辰不知如何开口。
秦元君收回了手,全身气质一变,恢复成从前那身书生文弱的模样,和和气气道:“表妹,去前头罢,他们都等着你。”
温良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润,抬头真心地笑了起来:“表哥,还要恭喜你得中案首。”
秦元君负手看她,眸中泛着一股温柔,他将头侧过来,狡黠地笑道:“若是不中,可有脸来见你。”
温良辰和秦元君见过一面后,只觉心中那股浓重的阴郁,仿佛被他一扫而净,连走路都轻快不少,待行至灵堂之时,却好巧不巧碰上和郡王妃。
如今和郡王升为亲王级,和郡王妃自然改称为和亲王妃。
和亲王妃脸上挂着泪水,见着外甥女温良辰前来,哭喊了一声,便扑上来抱住她,道:“良辰,舅母来了。”
“舅母莫要太伤心。”温良辰小声道。
和亲王妃握着温良辰的手臂,哭着点点头,随后又红着双眼,抬头道:“良辰,在你出生不久后,你舅舅与你母亲曾经将你和宸佑亲事定下,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亲王府半个人了,若是有何困难,或是有人欺负于你,让你觉得委屈,定要和舅母说,舅母为你做主。”
温良辰听闻此话,浑身有如雷劈,猛震了一下。
☆、第16章 夜冷面
秦元君见过温良辰之后,又绕至前头祭拜襄城公主。
此时,和亲王妃正抱着温良辰说话,而她的表情却十分奇怪,眼中既迷茫又震惊,好似受到某种极大的打击般。
秦元君看了她一眼,表面维持镇定,往前走几步,跪在蒲团上行礼,心中却疑惑不已,最后忍不住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和亲王妃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宸佑这孩子心地实诚,必不会亏待于你……”
秦宸佑?
亏待温良辰作甚?
秦元君皱皱眉,将三柱香插在炉中,撩清下摆,慢慢起身。
“……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舅舅正有此意,怜你无依靠,怕你受了欺负,便让我来与你说……”
“待你重孝去了,你舅舅便递旨上去。陛下若能金口赐婚,于你今后也是好的,你及笄之后成亲,由舅舅和舅母照顾你……”
秦元君刚巧站直身子,听闻此话,膝盖一抖,惊得差点往前扑了过去。
“少爷!”小厮被唬了一跳,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将秦元君给及时稳住了。
“少爷,您怎么了?”
方才他差点摔倒,引了不少人回头,秦元君垂下头,掩住眼底的慌乱,抬手挥了挥道:“莫要惊慌,我无事。”
四周投来的疑惑目光,这才纷纷散了去。
被刘海掩盖的阴影之下,秦元君激动得双目圆睁,眼角欲裂。
他使劲地深吸两口气,压抑着心跳,蓦地转过身,闷头便往门外冲去,小厮“哎哟”一声,不解地摸了一把脑袋,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等到上了马车,将帘子拉好之后,秦元君才回过魂来。
良辰……竟与秦宸佑曾经定过娃娃亲?
看和亲王妃的模样,和亲王府似乎是定了主意,想借此次将婚事达成。
他双拳握紧,指甲几乎要在肉中掐出血来。
不行,良辰不能嫁给大哥!
秦元君呼吸不稳,一拳锤向向马车墙壁,马车微微晃了下,外头的马儿“吁”了一声,不过片刻,车把式的向里头递话:“少爷,方才怎么了?”
秦元君使劲喘了两口气,平复心境,竭力使自己声音维持镇定:“无事,方才不小心撞在案几上。”
车把式“哎呀”了一声,声音带着一股担忧:“少爷,您小心,小的将马车赶慢些。”
“嗯。”秦元君无力地靠在壁上,嘶哑着嗓子闷声应道。
右手传来一阵尖锐的痛苦,秦元君“嘶”了一声,垂头望去,手背上竟然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慢慢地浸了出来,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沾湿了雪白的袖口。
他顾不上疼痛,艰难地抬起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猛地一抬头,咕咚咕咚狠灌下去。
清冽的水入喉中,令他整个人清醒了几分,秦元君抹了一把脸,终于淡然下来,不禁扪心自问:“我为何会如此气愤?”
为何要气愤?
他素来心若死水,直到碰上温良辰之后,便总会忍不住激动,他顿时觉得,最近自己似乎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秦元君摇了摇头,破罐子破摔般往后一倒,将身体躺平,随后阖上双目。
谁知等到他沉入黑暗中后,脑海中景色更为纷繁,一幕幕都是温良辰长大后,身穿红艳嫁衣,头戴凤冠,嫁给秦宸佑作娘子的场景,气得他将牙齿咬碎,几乎吐出血来。
内心的煎熬,折磨得他痛苦万分,最终,秦元君只好翻身坐起,撑着下巴,呆望着绣在藏青色帷幕上精巧的暗花。
入夜,和亲王传秦元君前去书房。
秦元君心中疑惑,他得中案首之后,和亲王都曾有所表现,为何却在今晚起意,突然想要见他?
一路上碰上不少仆役,见秦元君慢慢走来,纷纷投来艳羡的眼神,问安之声络绎不绝,与从前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之前下人见他身份卑贱,懦弱可欺,哪里将他放在眼里,秦元君走过身边,他们都懒得支会一声,实在是面对面碰上,没办法之下,才敷衍地唤上一声“四少爷”。
而此时的秦元君,得以考中案首,顺利为国子监监生,今后前途不可限量,二少爷、三少爷同样是武秀才,都没他名次高。
下人们都是看人下菜、逢高踩低之辈,如今瞧着气质不改的他,突然无比顺眼起来,秦元君虽温文病弱,此时在他们眼中,却变成了斯文知礼,脚踩七彩祥云,光芒万丈的大官,岂是二少爷、三少爷等武夫蛮子可比。
“四少爷,您来了,王爷在书房等您。”伺候和亲王的是一位管家,这位柳管家早早地便等在院门前,见秦元君走来,神色恭谨,态度殷勤。
“四少爷,也只有您来,王爷才交待咱们准备齐全呢。茶是新沏好的,还有四色点心,您若是吃着好啊,稍后命人给您再多送些过去。”
“多谢柳管家。”
见柳管家笑得和朵花似的,秦元君点点头作为回应,轻车熟路地往书房内走去。
和亲王坐在长案之后,见秦元君进门,侧头朝椅子上看去,道:“坐罢。”
“见过父王。”
秦元君先是一板一眼地行礼,再慢吞吞挪步退后,最后缓缓坐下,动作不是一般的拖泥带水,看得习惯带兵打仗的和亲王心中焦躁,眉头皱成一个明显川字。
二人的话皆不多,和郡王不挑头说话,秦元君也不张口。
和亲王的半张脸埋在阴影中,刀锋削出来的侧脸,却少了几分平日光亮下的坚毅,倒显出几分落寞和无助来。
他长叹一声,转过头来,看着秦元君的眼神,带着几分满意,却又有熟悉的疏离之意。
秦元君定定地望着他,心道,又来了。
自从小时候起,他便深深地觉得,和亲王平素虽然对他关怀备至,远超于其他庶子,而看他的眼神,却尤为不同。和亲王将视线投向秦宸佑时,是父亲般的仰仗和器重,就连同是庶子的秦安佑、秦守佑,也比他收到更多鼓励的眼神。
而他,在和亲王眼中,倒像一个麻烦,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包袱。
可能是自己母亲,当真太过低贱。
也有可能如下人所说,母亲逆王妃之意,用狐媚手段怀上他,导致和亲王和王妃决裂,而母亲又难产而亡,和亲王又愧又无奈,最终形成一种无比复杂的情感。
“你如今得中案首,给为父长了不少脸面,下个月,可要去国子监上学?”和亲王脸部表情僵硬,还带着几分古怪之色。
以征战出身的和亲王府,居然出了一个走科考的案首,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是,父王。”秦元君垂下头,慢慢回答道。
秦安佑和秦守佑二人中武秀才,和亲王可不是这副像是和自己无关的表情,秦元君心中默默道。
“你这孩子,可要大胆些。”和亲王皱了皱眉,“不过我瞧你得中之后,倒比以前大气不少,实在是件好事。去国子监之后,若是缺什么短什么,都记得与王妃说明,可不要亏待了自己。”
和亲王喋喋不休地说着,秦元君恭敬顺从地听着,父子之间的对话,几乎只有和亲王一个人自说自话,等他停顿下来喝茶,气氛顿时静谧得可怕。
和亲王终于恍觉不对,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近日可有何难处不曾?”
秦元君弓着身子,摇摇头道:“未曾,王妃对我极好,从不短了我的吃食。”若是王妃不使绊子,或是不隔山观虎斗,他的生活可能会很寂寞。
所以,还是赞扬一番王妃的行为罢。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