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关信入宫尚浅,尚不知宫中险恶,只道自己命定如此,注定要伺候谁。既然上天将他派到了这对母子面前,他便听天由命,安下心来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然而,三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空空如也的房间静得可闻窗外鸟鸣声,关信端着早膳目瞪口呆杵在屋子中间,愣了好一会儿,才扭转脖子,僵硬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周。
没!人!
等等,让他冷静片刻,梳理下思绪,仔细回忆方才发生了什么……
嗯,一切在他敲门之前还是很正常的。
紧接着,他放下早膳,端着梳洗的脸盆进屋,穿戴整齐的殿下迎上来,睡眼惺忪接过他沾湿的毛巾……
是了,直到这一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为什么他也就走到门外往草丛里倒了盆水,再端起门口早膳进屋时,大皇子殿下就消失了?!
谁能告诉他他转身倒水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关信顿时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谜题!这其中一定藏着他不理解的玄奥,等着他去解开!
一念及此,一卷名为《殿下观察记录》的手札便诞生了,笔者关信用只有他才能读懂的鬼画符图文在卷首书道:
“此卷仅用以记录殿下的点点滴滴,除了方便吾时刻跟上殿下之外,无别的用途。”——关信语。
定坤七年六月十五,天大雨。
雨下了一夜,雷鸣交加。
这一夜并不太平。
这两年一直病病殃殃的皇后娘娘旧病复发,来势汹汹。饶是一向少年老成的景虽殿下也慌了神,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命吾去请太医。
然而,太医局的太医们却不以为然一笑,似是已经习惯了皇后娘娘的“病重”,只答了一句“待臣准备一下”,便让吾在门外侯了一个时辰。
夏夜的风微潮,吹得人心寒。等候时,吾不禁想起了临走时殿下的惶恐不安。
此时,明月宫的景虽殿下一定焦急地等待着他带去最好的太医,医好皇后娘娘。
但,事与愿违。
五年的宦官生涯,算是看清这宫中人心凉薄,权比命高。宫里有叶贵妃暗中做鬼,谁也不敢对皇后娘娘示好。
近两年皇后娘娘身体愈发不好,频繁病发总算让安帝陛下重视起来,去到明月宫的次数亦多了起来。
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宫中开始有了“林皇后装病邀宠”的谣言,多少人恨不得她就这么一口气不上来,就这么一命呜呼。也因此,太医们当着安帝陛下对皇后娘娘尽心尽责,暗着却阳奉阴违,不太重视……准确来说,不太敢重视。
吾不懂医,却也知晓皇后娘娘的病乃是日积月累下来的,需要调养便可康复。他们却由着她越病越重,在安帝陛下面前夸大病情,造成无药可医的假象。
这一次皇后娘娘病发吐血,若没有太医及时诊治……
吾不敢想下去,却也不敢想象自己空手而归会迎来殿下怎样绝望的表情。
就在吾急得一筹莫展时,身后太医局的门忽然开了。
吾赶紧回过头去——只见一名看着将将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身着医官使的服饰走出来,他很快注意到了吾,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的未请到人,不敢回去。”
“他们没派人吗?”青年大惊,“你一个时辰前就来了!皇后娘娘那头去人了么?”
吾丧气地摇了摇头。
“太过分了。”青年低喃了句,拧了拧眉,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太医局规定皇后娘娘只能由太医瞧病,我官职不高或许不够格,但我愿前往一试,你是继续等还是……”
“大人请!”这么大一颗救星砸下来,吾感动得热泪盈眶,“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罗,不是什么大人。”
后来,在这名罗生医官的诊治下,皇后娘娘缓了过来,保住了性命。也因此,这位罗生大人成了皇后娘娘的专属医官。
是的,医官,并非太医。
在宫中,只有主子们才能得太医诊治,医官使因官职不高,只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无形中,皇后娘娘的地位等同于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后娘娘一命,得娘娘钦点为其瞧病,太医局也没顺应形势升罗生的官职,只说罗生越职行事,好在救了皇后一命,功过相抵,至于升太医……没门!
但景虽殿下明显松了口气。对于殿下来说,或许罗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医更让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云。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宫,在五年前迎来了吾之后,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新的成员。
新来的宫女段璇璇刚入宫不久。家中几辈为后宫供奉水果。身为文宫女,一开始借着对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宫中园圃。却因为笨手笨脚打碎了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叶贵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职,“发配”到明月宫继续搞破坏。
不同于吾,段璇璇似乎对大皇子殿下的神隐并不感兴趣,反而在罗生大人前来瞧病时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围着罗生转。
另一头,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乐趣,消失得越发频繁,越发不露声色。每每回家时,那一张素来老成紧绷的脸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时,他的身上也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向稳重的殿下,开始日日在树下蹦跶,拼命想要触碰顶上的枝叶。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动夹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饭。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许多茶叶渣滓,为罗生大人入药引。
一向穿着朴素,时常与宦官同色衣饰的殿下,研究起了发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应当是找到了令自己欢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这天午后,殿下破天荒地没有外出。阳光正好,细细微微地洒下来,殿下微眯着脸低下头,发丝垂落,挡住了他的侧脸。吾端着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绕过他的发丝从他面前看过去,只见右手执着一把小刻刀,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刻着一截狗啃一般的木头。
一眼便望见了他手中的刻刀与那支狗啃过一般的木头。“殿下这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确定地询问道。
“嗯……”他甚是专心,连回应也是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见此吾不敢出声打扰,放缓呼吸,生怕发出声响让他失误割伤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倾尽了自己所有心力,一点一点,在那只木头上雕琢着不成形的轮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儿,目光飘转,不经意瞟到了他脚边躺着的那几只比狗啃还难看的木头。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下进步十分飞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刻好了一道纹路,长舒了口气,抬起右手拂了拂额上的汗珠,另一手则抬高小木头,放在阳光下翻了翻,认真地打量着,随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舒心的笑意。
一瞬间,吾愣住了。
自吾进明月宫以来,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鲜少露出笑意,或许跟生活的环境有关,他总是绷着脸,警惕着,不敢泄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林皇后病重以来,他更是满脸愁容,许久不曾松开眉头。
但这一笑,却好似化开了这位殿下多年来的冷漠疏离感,初显棱角的俊颜在这抹笑容的晕染下,脱掉了孩童的稚嫩,隐隐约约透出股少年的风华绝代来。
吾不明白他笑从何来,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么,但这刻,吾却觉着,这只木头何其幸运,能得殿下如此疼爱和呵护。
就在这时,景虽殿下猛地抬起了头,偏过眸子看向身侧的大树,诺诺问道:“关信,我最近……可有高一点点?”
“……”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几条划痕,参差不齐却几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间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听着他略带期待的问话,“没有”二字卡在了喉间没能吐出来,“殿下会长高的。”吾只能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垂下了头,继续手上的雕刻。吾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关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木头,抬起头看向吾,“我渴了。”
吾猛的回神,赶紧递上水杯:“早就为您备好了。”
“嗯……”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打住。
“……?”吾等了片刻,见他迟疑着没有接过,猜到道:“水凉了,要不小的再去烧一壶?”说着吾放下杯子,屁颠屁颠去烧水。
哪知没走几步,便听殿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放几片茶叶。”
“诶?!”吾猛地止步,错愕地回头:“殿下您说什么来着?”茶叶?!殿下要喝茶?!
勿怪吾如此惊诧,自五年前踏进这明月宫开始,吾便知晓这宫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景虽殿下,对茶叶的味道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我……”估摸着殿下自个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眼神瞥向一侧,语气很是不想承认一般,低声道:“我想喝茶。”
“呃!”吾赶紧奔到他面前,大惊失措望着他,“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小的。”
“我只是想喝茶而已。”景虽殿下斜了吾一眼。
“是、是!”对于如此坦诚道出“想做什么”的殿下,吾惊吓之余舌头打了结,“小、小的这就去司饮司取茶!”
“唔。”殿下若有若无应了声,又重新坐下来,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待吾跑完腿回来,殿下的脚边又多了几只狗啃木头,手上正刻的那只轮廓乱七八糟,依旧不可辨别是什么。
“殿下,茶。”吾颤颤巍巍将茶递上去,斜眼再从另外一个角度偷瞟那只木头。
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殿下并无雕刻的“前科”,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心血来潮雕起了小玩意。
他放下木头,抬起头来,眉间较之之前多了分疲惫,少了分自信。他接过茶,以碗盖拨开茶叶,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吾静静看着他不敢做声。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小抿了口,摇摇头,嫌恶道:“好难喝。”
吾抽了抽嘴角,“茶叶难喝之事,殿下不一向都知道么……”还以为他忽然换口味了,敢情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却见他摇摇头,“茶不难喝,你泡得难喝。”
“呃……”吾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小的无能。”末了又想起什么,脑子里仿佛滑过一束灵光:“殿下在哪里喝到了好喝的茶?赶明儿小的便去跟那位师父学。”
“她……”他只吐了这么一个字,便重新低下头雕刻,不再做声。
“……?”他?
只得了这么一条线索,却让吾无比兴奋,仿佛解开了这几日殿下好心情的谜题。
他这几日定是遇到了谁,那人泡茶极好,还会雕小人,殿下一时孩童心起,天天凑到人家那儿去玩。
至于此人是谁……
吾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
定坤六年十月十七,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