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心中一怔,那淡淡的话语又再次传来,重复道:“敢问这小女娃,可是姓君,名匪?”
若水点点头。
宋瑾也满意地点点头,土地公说的成仙机缘就是眼前这小姑娘吧,他越看君匪越欢喜,淡淡伸出手,想把人接过来。
若水却不依了。
“怎么?”宋瑾淡淡挑眉,“小子,爹抱闺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还有——”宋瑾漾起淡淡的笑意,“你小子…虽是她师父,到底是个女儿家,可明白?”
看来土地公已经打好了招呼,这摄政王安然地接受了君匪吹下的牛皮,并且和她一起吹牛皮。
若水的脸皮薄,但仅限于在乎的人,于是他脸不红心不跳的问:“敢问阁下,您为宋姓,我徒儿为君姓,又是有何渊源呢?”
摄政王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些凝滞,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接过对方怀里的小姑娘,回眸淡淡一瞥:“宋君匪行不行?”
再不行,老子改成君姓也行。
为了得仙缘,其他都是身外物。
若水倒是依了,却跟在宋瑾他们身后,势必要看到徒儿醒了才离开。君匪也没让他等太久,就睡了三天三夜。
小姑娘悠悠转醒的时候,若水就守在外间,几乎是一点点动静,面带倦意的少年就转过头来,短暂的对视后,他低首一笑,“醒了?”
君匪也笑了,心底却泛起不知名的酸涩,除了师傅無山仙君,她从未见过谁这样担忧她,直到这一刻,小姑娘清明了,她再也不能把若水当成一个便宜师傅,一个简单的凡夫俗子来看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她最喜欢他的眼睛,此刻却红红的,眼底还泛着青黑色的痕迹,甚至他一向光洁的下巴依稀可见青茬,君匪心底不明的情绪又加重了几分。
“师父,你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她微微起身说。
若水忙替她垫了个靠枕,这一弯腰的刹那,君匪更加看清他的眼底了,依旧温润含星,却泛着血丝,她的心一疼,握住了他的手,“师父……”
若水怔在原地,到底君匪没说出什么矫情的话,只是望着他,眼眶也微微泛红,然后她又松开了手,低垂着眼眸,看不清情绪。
天真无忧的少女第一次有了心事,她缩回被窝里,有些烦“仙凡之别”这四个字,他们啊……
终究是过客。
若水望了望被松开的手,转身离去,只是步伐沉重。
室外下午的光线正好,少年想起前几日的危机,想起那引来蛟魅的源头,唇角不由漾起苦笑。他到底在奢望什么?他的血液,他的命运,活不过二十,还妄想许人一生?
碧影斑驳,午后的倦意渐起,君匪堪堪收拾好自己,开窗通了通多日的病气,门外就传来敲门声,精准得如计算好般。
她迟疑片刻,没说请进,而是亲自去开了门,果然是宋瑾。
隔着一道门坎,这位二十七岁的年轻摄政王但笑不语,清透而狭长的凤眸淡淡凝视着不过到他肩头的小姑娘。
君匪微微抬首,男子的笑是淡淡的,甚至连凝视也是淡淡的,他身上的气息已隐隐像君匪从前遇见的那些仙君仙子。
成仙之路,指日可待,但似乎是有什么阻碍着,宋瑾的命中还有一劫,又或者是……君匪一时也看不清,她收回眸光,侧身相请。
“有劳。”宋瑾拱手一送,颇显尊敬地对君匪道:“修士宋长怀,见过仙者。”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他的尊敬也是淡淡的。却让人很舒服。
这是一个淡到恰到好处的男人。
君匪颔首回礼,只道:“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仙者太客气。”宋瑾轻笑,“在下还需仰仗仙者指点迷津。”
“您也太客气了。”君匪实在未料到仙凡之别如此之大,能让一个身居高位,看来也是从不肯轻易向人低头的男人对一个小丫头以礼相待。
其实何止是大,犹如云泥之别,出身决定的,是后天再如何弥补也追赶不上的。
君匪忽然很庆幸,他的父亲,哪怕比起無山仙君不够称职,却实实在在给了她一个高的起点,即便她的母亲是个凡间女子,父亲君衹上神也把君匪的起点从凡间拉到了仙界。
瞧瞧,她这个血统不纯的,在凡间也被这样厚待。
又客气地聊了几句,宋瑾便识趣地离开了,也相商好了今后外人面前以父女相称,且把若水留在摄政王府,君匪想,对若水,她能做的,也无非是这样了。
她一个半吊子,拉扯一个凡人,也算不得凡人,普通的,不同于宋瑾成仙指日可待的修士,想上天,终究是不可能的。
唯能做的,便是护他现世安好,以全缘分中这段师徒之谊。
对执着下凡的小姑娘而言,她此行的目的,除了找到那奇异的血液给师傅入药引,又似乎多了一个牵绊。
君匪想,除了無山仙君外,又多了一个人,她是真的希望他一切都好的人。
安定下来后,风平浪静未过几日,又有人上门拜访。
小丫|鬟的敲门声后,君匪就听到通传——“小姐,尹小王爷上门来慰问病情,摄政王请您到前厅一叙。”“……知道了。”君匪有些无奈地换了着装,又梳洗一番,才出去见人。这几日她松懈惯了,实在不喜欢梳发与洗脸,恍惚间又忆起在仙界的日子,从前在無山仙君身边,她也是懒散随性的,却总喜欢给师父束发。
無山仙君的发丝漆黑如墨,又柔滑如锻,质地是她当时这个黄毛丫头望尘莫及的,只是等她的发丝随着年纪慢慢漆黑起来,無山仙君就再也不让小徒弟束发了。
她摇摇头,走去前厅。
今日的尹昱仍是初见时那一身黑衣,暗纹绣着几只金线牡丹,袖口轻折,露出一点点雪白的丝锻内里,墨发依旧是尽束,红黑两色的发带垂在脑后,风流落拓,俊朗不凡。
宋瑾今日不在府中,君匪索性连茶也懒得请这人喝,她斜倚在门框,双手环抱胸前,也不说话。
这样的冷暴力无疑让尹小王爷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程度,他却是懒懒挑眉一笑,略带桃花的眼尾直勾勾盯着君匪,打量半晌:“气色不错,看来病好了。”
君匪轻哼一声,瓷白的脸颊被盯得染上红霞,尹昱低首轻笑,潇潇洒洒走上前,一把扣住了小姑娘纤细得两指就能圈住的手腕,“好了就出去找找。”
也许是看出君匪外强中干的那副小模样,尹昱先斩后奏地拉着她往前走,一身红衣的小姑娘蓦然转身,衣摆划出漂亮的弧度。
亭台楼阁之中,这一幕很漂亮,尤其是那样漂亮的一张侧脸。
回廊转承处,若水低垂下了眼睑,他握紧手心的竹伞,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君匪转身时微讶的侧脸,她没有看见他。
若水转身往回走,但愿今日不要下雨。
人潮涌动的街头,来来往往情侣相携,君匪边走边扯,终于推开尹昱的手,她狠狠瞪着停下脚步回头的人,心想:麻烦鬼,若非谅你是凡人,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啧…不解风情的小丫头。”尹昱手疾眼快地轻敲她额头,笑得一脸惬意。
人群来来往往从身边而过,他们仿佛静止在这里,那张瓷白的小脸后知后觉烧红起来,君匪扬起头,“谁、谁要解你的风情。”
“哈哈。”尹昱眼角眉梢都堆起了笑意,他忽然扣住小姑娘的肩,定定望着她,说:“君匪,你难道还看不出…”他弯腰,“我喜欢你吗?”
看不出……
我喜欢你吗……
清冽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君匪连眼睛都忘了眨,木木得更像一个精致讨喜的瓷娃娃。
尹昱就笑,痞邪痞邪的,“丫头,开玩笑的。”
君匪回过神,狠狠踩了他一脚,抬起小脸,特别认真的说:“尹昱,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的。”
“下次不逗你了。”尹昱说。
君匪点点头,然后漾起释然的笑意,边走在身形修长的男子身畔,边兴高采烈道:“我就说嘛,像师父说的,我这性子不会有人喜欢,嫁不出去的。”
当然,無山仙君的原话不是这样,他只是在徒儿太顽劣时才敲打道:你这性子,谁受得了啊,也就……
君匪不知道下半句,也不纠结,往往無山仙君这样说,她都会老实下来,特别乖,像个小可怜一样,眨着黑葡萄般的眼睛,说:师父,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然后再过几日,继续上房揭瓦,小丫头的套路,连司命司灵均都了然于心,反正她在他的小舟上捣乱后,也总是这样。
可他们偏吃她这一套,鲜活得有灵气,不像百年如一日的仙者,有的甚至连表情都懒得换一个。
“或许,有人喜欢你呢。”尹昱回望着身边的少女说。
“那他肯定是瞎。”君匪头也未回地答道,跑到了一旁的商铺里。
尹昱一口气就堵在心中,忽又觉得好笑,他摇摇头,负手身后,随着小姑娘的足迹,在后面负责提东西和付钱。
一开始君匪是拒绝的,无功不受禄,無山仙君打小就教导她,就说不要,尹昱却道:好歹有过命的交情了,何况那日若非是你,后果还不知会怎样呢。
君匪想了想,欣然接受了,她那张符纸,可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小姑娘逛得开心,尹昱却备受煎熬,倒不是陪着这事儿心累,只是这人潮涌动的大街,难免碰到几个熟识的人,他尹小王爷何时干过充当小厮的活,就连妹妹尹思尔,他尹昱就算陪同,也绝不会亲手提这七七八八的东西。
昔日的酒肉红粉朋友见了,总免不了多打量几眼,心道这小王爷莫不是中邪了?从未见他对京中哪个女子上过心,更何况这般上心,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他们倒也知分寸,绝口不提,只是悄然打量着君匪,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能把这风流潇洒的小王爷收拾得服服帖帖。
一看,却是惊为天人,岂止人间绝色,姑娘年纪小,若再长几年,不可限量。遂一个个了然于心,原来尹小王爷好这一口:慢慢养着,慢慢玩。
等天色渐渐黑下来,君匪也累了,尹昱打算带她去酒楼,哪知小姑娘摇头拒绝,直接拿过他手中的几样东西,打开包裹吃起来。
尹小王爷当即反应过来,敢情这小丫头片子晃了那么久,就为了买这几口吃的。他倒只顾着付银子了,也没管她买什么,真是……
气质卓然的男子站在夜□□临才点起的灯盏下,无奈地提起双手,云点斋,如意居……好得很,全是吃的,一样女孩儿喜欢的胭脂水粉,漂亮衣衫首饰都没有。
“喂,你看我干什么?”君匪一手一个嵩饼吃得正开心,陡然瞥见尹昱拿这样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不由道:“你想吃啊?”
对一个在天上待久了半仙来说,君匪完全无法抵抗人间的玩意儿,当然,这个玩意儿指吃的,所以尹昱望着她,她一想便是馋了,就特别大方的拿了一块糕点递到尹昱唇边,“就一块啊。”
俊郎的男子忽然就笑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身边,他总是忍不住心情愉悦,勉为其难地接过那块甜腻的糕点,尹昱逗弄道:“真好吃,还有吗?”
“没了,没了。”君匪抱起那一袋嵩饼就跑,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几道惊雷,她还未走几步,豆大的雨点就打了下来。正跗蹰间,头顶的闪电一暗,打在身上的雨点就被一件外衫奚数隔绝在外了,她侧首望去,正对上尹昱的双眼。
“走,回家了。”年轻的男人撑好头顶的外衫,带着小小的姑娘,一起奔跑在雨中。
许多年后,尹昱还记得这一天,记得那个小小的姑娘,记得她在雨中清脆的笑声。
对君匪而言,这实在是太刺激了,在仙界时,哪怕下雨,也温和得像有人控制好了般,而这场雨,那样不同。以至于她在梳洗后躺进被窝里还在高兴,心想:等回了仙界,她一定要告诉司灵均还有师父。
师父……小姑娘的眉头又不由轻轻皱了起来,这几日她已拜托宋瑾去找,毕竟在凡间,他比自己更行得通,可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虽说天上三日,地上三年,可想到無山仙君未醒,君匪总是担忧,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小姑娘紧皱着眉头睡过去,梦里,似乎有人轻轻抚平她的眉宇,低喃道:“阿匪……”
笠日醒来,她揉了揉眼角,只以为是大梦一场,却在下床穿鞋时,发现被子上多了一层毯子。
是了,昨夜大雨,天变冷了,肯定是丫|鬟们悄悄加上的。
她洗漱一番,打算去看看偏院里的师父大人,昨夜回来后,君匪没见着他,按理说是用晚膳的点,若水会来前厅的。
可他没有,君匪以为他是在努力寒窗苦读,昨天听尹昱说,尹家并不打算解除婚约,就连尹王妃本人也点头同意了,只是要求若水能金榜题名。
君匪倒不觉得有什么,以若水的资质大概能十拿九稳,这一段相处以来,她发现他真的很聪明,连宋瑾都对这位年轻后生大加赞赏,更何况他看书极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转过回廊,她轻轻推开偏院的门,如之前所想的,气质皎洁的少年坐在桌案前,岁月静好地翻阅着书籍,他的指骨修长漂亮,一举一动都带点仙气儿。
似乎听到动静,若水抬起头,檐下的光影经雕花窗口打在他特别长的睫毛上,投下扇子般的阴影,从这样的光线望去,他五官的轮廓更加细致得不像话,满满的少年气息。纵然一身月白的长衫,未有任何修饰,可就是被若水穿出好看的感觉,他抿唇轻笑,“阿匪,有什么事吗?”
君匪的脚步却顿在了那里,有哪里不一样了呢?她细思,恍然大悟:原来从前他见她也是这般儒雅浅笑,却是说:“阿匪,你来了啊。”
你来了啊。
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