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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德镇新贡的瓷器,绿地墨彩的。”西太后伸手摸着瓷瓶上的牡丹花纹,有纯金的护甲相映,显出了足足的皇家贵气:“新烧出来的精品,先给哀家送过来了,说是以表孝心。”
    齐星楠毕竟年轻,只知道言多必失,于是在西太后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
    “罢了,你年纪还小,哀家也不跟你费口舌了。”西太后细细端详着瓷瓶:“说吧,杨青山最近怎么样了?”
    “他最近很好。”齐星楠一开口便觉不对,于是赶忙改口道:“不不不,他最近很不好。”
    西太后倒是没和他计较,直接问道:“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见什么不该见的人?”
    “没有没有。”齐星楠赶忙摇头:“他最近除了备课,唯一的动作就是派人去江宁府查了一个叫何立的学生。”他冲西太后扯出了一抹讨好的笑意,不过这笑里也有着浓到化不开的拘谨:“想来也是把怀疑的矛头都指到那人身上了。”
    “很好。”西太后点了点头:“继续看着他。”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齐星楠,接着又把视线转回了墨彩瓷瓶上:“别忘了你和你父亲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齐星楠一颤,赶忙伏到地上:“是,是。”
    “上次那学生太蠢,竟让杨青山觉察了出来。”西太后面无表情地说:“他是什么下场,想来你也看到了。”
    “是。”齐星楠有些抖,他极力克制着,沉声应道:“老佛爷放心,小的一定不负所托。”
    从踏入皇城那一刻开始计,齐星楠待了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可他从宫里出来时只觉得腿都软了。虽说京城的暮秋已是寒风阵阵,可他的汗却早已湿透了里衣。
    齐星楠的父亲是京城里的小商人,十多年前掏出了几乎全部的家底花了大价钱给他买了一个陪南安侯小爵爷读书的机会。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能结识的权贵也就小爵爷程轩一个,没想到就在一年前,西太后召见了他和他的父亲。
    他父亲自然不用说,得西太后提拔做了个朝廷的小官,而他则破格被录入了海军学院。
    谁都知道皇家海军学院是个好地方,中堂大人重海防,福建的水师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又要再筹建两支海军,到时候海军学院的毕业生们不但有机会得个一官半职,还能捞到不少油水,故而如今海军学院里的学生家中大多非富即贵。
    如此看来,他齐星楠还真是其中的一个另类。
    而西太后赐给他们这些恩典,唯一的条件就是让齐星楠去监视杨青山。
    齐星楠一开始反对得坚决,毕竟京城的青年们哪个不是奉北安侯为神祇?他和程轩自然也不例外。
    可最终也抵不过他父亲的苦言相劝: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放弃他们父子俩的前程,值吗?更何况如若齐星楠执意不肯,他们父子俩赔上的,定然不止是前程。
    最终齐星楠选择了妥协,于是这年秋天,他便和程轩一同入学皇家海军学院。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程轩的,否则就算他们二人有着十几年的交情,程轩也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一刀两断。
    至于何立……如果没有这些事,想来他们也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友人吧。
    他心里觉得愧疚,却也实在无可奈何:他在选择这条路时,就已经断送了自己的师友与自己全部的坚守。
    何立啊何立,谁让你招惹杨青山了呢?齐星楠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别引他怀疑,也不至于把矛头往你身上引。
    “你怎么才回来?”何立刚准备睡午觉,一听见门响赶忙又坐了起来,冲齐星楠打趣道:“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今天下午考试啊?”
    “记得啊,”齐星楠冲他笑了笑:“当然记得。”
    “那你真够可以的。”何立说:“李老师这么严厉的人,你都不怕了?”
    “怕啊,”齐星楠笑道:“不怕他?我哪有这个胆子。”
    “那你吃饭了没?”何立接着问道。
    “吃了。”齐星楠避开了何立的视线,伸手摸了摸鼻子:“在外面吃的。”
    “哦,”何立笑着躺了下去,又伸手拢上了被子:“那赶紧休息吧。”
    “好。”齐星楠转身带上了门。
    大概是因为准备的时间久,再加上何立一开始学不懂故而后来分外上心,于是这次考试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何立从教室里走出来时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发现那是很久以来都未曾有过的清亮。
    啊,结课了。
    啊,航海天文学啊。
    结课了。
    结课可真好啊。何立在教室门口站定,暗暗笑了。
    “何立,”程轩喊了他一声:“为了庆祝结课,我们几个人准备晚上出去吃顿饭,你去吗?”
    “不了不了。”何立赶忙推拒,毕竟像这样轻松的时候,他还是更愿意自己一个人享受。一想到终于能在静谧的角落里毫无负担地放空自己,他就觉得心情飘飘然好似腾云驾雾,这几个月里无穷无尽的烦心事好像也已经熬到了尽头。何立笑得一脸灿烂,面不改色地跟程轩说着当场编造的借口:“程哥,前几天我也没休息好,实在是劳累,您就放我一马吧。”
    “行,放你一马。”程轩笑着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程哥慢走。”何立笑道。
    送走了程轩一众,何立便一个人在京城里四处溜达,原本喧嚣的闹市叫卖之声落在他耳朵里也成了热闹盛景。他脸上的笑意压根收不住,不过他也不想收敛,只想肆意地把这轻松与喜悦挥洒出去。
    何立本想着一定得吃点好的犒劳自己,结果一考完试他却什么都不想吃了,巨大的欣喜已经把他整个人都填得满满的。他穿过闹市,一颠一颠地行走在大街小巷之间,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一点被渐浓的夜色吞噬,只觉得身心清爽无比。
    没过多久他便溜达到了京城边上的一片民居,这才发觉此处跟皇城边上的热闹非凡简直像两个世界。
    他之前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学校里待着,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只有当初在家听人闲聊时听过几句有关当今老佛爷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的抱怨。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何谓真正的民生凋敝。
    京城尚未经过战火,这些民居倒是尚为完好,只是极为冷清破败,一看就知道早就没人住了。
    夜色渐渐深重,一大片房屋全是黑漆漆的,仿佛一片鬼宅。
    一阵凉风吹来,何立立刻打了个寒颤。他伸手拢了拢衣服,觉得是该回去了。
    可他刚一转身,便看到巷子的拐角处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影来。
    何立吓了一跳,以为是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只是待他看清之后才发觉,这些人其实比厉鬼还要难缠:
    这一群人中,为首的正是前两天被他揪着领子骂的卫哲。
    这人带了一群人冲着他过来了,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为着前两天的事气不过,找他出气来了。
    跑。何立满脑子就剩了这一个字。他撒开腿拼命地往回跑,冲进了深巷子里。
    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一群人纷纷跟着他在各个巷子里来回地穿梭。夜色深重何立看不了太远,在一条巷子中快跑到头时才发觉这竟是条死胡同。
    这墙高得很,周围也只剩了些尘土和碎石,何立四下看着,发觉没有任何可以垫脚助他往上爬的东西。
    何立忽然很后悔,他觉得他万万不该大晚上的一个人出门,尤其不该到这城边上这本就没多少人的地方来。
    后悔也没办法,他转过身去,看着几个粗壮的汉子冷着脸慢慢逼近了,把他逼到了一个黑暗逼仄的墙角。他最终没了退路,只能用胳膊向后抵着墙,与他们对峙着。
    没有一个人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之间好似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何立退无可退,对方也没有急着上前。
    而这终究只是何立的错觉,因为下一刻,正对着何立这人的拳头便重重地落到了何立的身上。
    一开始何立还能还他们两拳,到后来动手的人渐渐多了,何立便再也没了还手的余地,于是只得用胳膊死死护住头,一个劲儿地往墙角缩。
    他们一番拳打脚踢,卫哲就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还朝何立吐口水。何立顾不上反击,甚至顾不上思考,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一刻脑子里像现在这样空白过,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好了,别把人打死。”卫哲忽然说话了,他大跨步走上前,揪着何立的领子把这半死不活的人从地上拎了起来:“知道错了没?”
    何立脸上破了好几处,嘴角还淌着血。他斜斜觑了卫哲一眼,而后便闭上眼装死。
    “怎么,你还来劲是不是?”卫哲恼怒了,把何立扔到地上,转身吩咐道:“接着打!”
    何立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地上躺了多久。正值秋末冬初,北方的夜已经显出了寒凉。他鼻子也破了,满脸是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半分动弹不得。
    困意渐渐袭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求生的欲望使他依旧奋力睁着眼想要沿着墙往外爬,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可爬了许久却连困住他的深巷都没能爬出去。
    现在他这个样子又能爬到哪里去呢?何立不知道,也不想考虑这些。周围一片冷清,连个能帮他的人都没有,他要想活命,只能不断地往外爬。
    他忽而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不由得心里一紧:难道卫哲他们又回来了?
    不等何立反应过来,脚步声已然渐渐逼近。何立趴在地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双他们海军学院的军靴。
    这人的军靴已经蒙上了尘土,一看就是行了许多路,映着清冷的月色,落到何立眼里朦胧成一片。
    何立心下一沉,瞬间困意全无,他猛地抬头一看,却看到了杨青山那张映在灯影里全无表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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