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圣院没了,他又回了家,因为年龄大了,男爵夫人开始带他出席很多场合。
这当然少不了他母亲的运作,毕竟男爵夫人跟他——那是完全没关系的人。
妻子不必管丈夫的私生子女,这是贵族夫人们的共识,在这一方面她们很团结,不仅自己不管,也不许别的贵族夫人管,不然一个人的一时善心,很可能让她们所有人都不得不对私生子女负起责任来。
但男爵夫人的情况不一样,她丈夫死了,所以可以随心所欲。
他跟平民一直是割裂开的,他一直觉得平民都是低俗的,他们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信仰,不认识字,人生只知道吃喝拉撒和繁衍。
对,他认为平民的婚姻,只是为了繁衍,只有贵族才有“爱”。
爱情是高贵的,低贱的平民不配拥有。
可当他真正接触了平民,他才发现,平民跟他的母亲没什么区别,甚至跟男爵夫人也没什么区别。
跟他也没什么区别。
比如住在他管辖的街道尽头的老婆婆,她会在他经过时给他扔一把花,因为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但她当时害羞,摘了花却不敢送给他,后来他跟另一个女孩结婚了,老婆婆有时候会犯傻,把杜鲁当成自己曾经心爱的人。
最开始,杜鲁还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时间长了以后,竟然觉得这个老婆婆很可怜。
以前他觉得面目丑陋,瘦骨嶙峋的下等人,各有各的可怜。
但他们也都是人,有喜怒哀乐,有好有坏,有懒惰的也有勤奋的。
他的同事,有的跟他一样,经过了数次挣扎后接受了这样一个职位。
而有一些,则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这个曾经的贵族少爷,现在竟然要为低贱平民的做事。
这些骄傲的贵族少爷,有些现在已经变成了平民,有些被父母狠狠教训了一顿,关在了家里。
杜鲁坚持了下来,在他成为街道处“官员”的第三个月,他接到了通知——
领主大人要见他们。
传信的时候是个年轻很轻的男仆,大概十三四岁,他笑得很灿烂,一笑还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对杜鲁说:“陛下似乎是要给南边的十几座大城挑市长。”
杜鲁:“市长是什么?”
男仆:“就跟以前的领主差不多吧!”
杜鲁又惊又喜,同时还很害怕——他惊喜的是,自己不用一辈子做街道处的官。
但害怕的是,街道处的官犯了错,基本上只用念检讨。
那一座大城的领主犯了错,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杜鲁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他真的想当官吗?
他为什么要当官呢?
第252章
天刚破晓, 杜鲁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毕竟是贵族出身,家里有钱给他买棉被, 一条薄的一条厚的, 薄的夏天盖,厚的秋冬盖。
现在天气又慢慢凉快了起来, 他也把薄被换成了厚杯, 杜鲁打了个哈欠,然后在房间里找到了自己盆,准备出门去洗脸刷牙, 现在他们刷牙用的都是软木条,这是一种植物的根茎, 挖出来以后清洗干净, 然后在火炉旁慢慢烘干,就会变得又韧又软,如果用久了,还能自己削掉一点继续用。
清洁牙齿则是碳粉或者细盐。
有钱一点的都用细盐,穷人基本用的都是自家用木头烧出来的碳粉。
所以穷人的牙齿一般都比较黑, 牙缝里经常有残留的没有涮干净的黑色碳粉。
杜鲁他们住在街道处的二楼,一楼是办事处,二楼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每天早上, 他们都要去旁边的那户人家打水, 每个月只需要给对方五枚铜币, 因为他们这里没有井。
“听说好像是今天去见陛下。”杜鲁的同事一边刷牙一边说。
杜鲁用冷水洗了把脸:“我有点担心……”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也担心, 陛下要是让我们去那些城里当市长怎么办?”
“市长又不是领主!我听说了,市长要是干不好,是要被革职了,要是在任职期间有重大问题,还要坐牢,如果害死了人,还会被绞死。”同事恐惧的摸摸自己胳膊,“而且五年就要换一个地方任职。”
市长跟领主的差别太大了!领主就相当于土皇帝,市长什么都不是。
“但干得好也能往上升啊。”有理想派的说,“要是能让当地的人收入变多,每个人都能有工作,乞丐变少,五年任期满了之后说不定能升官回圣城。”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就是,我爸都不行,我应该也不行。”
杜鲁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对同事们说:“急什么,说不定我们想去,陛下还看不上我们。”
年轻的贵族们互看一眼,虽然很不想承认杜鲁说的是真的,但……陛下可能真的看不上他们。
王宫里,池晏趴在桌子上,桌子上满满都是稿纸,里面很多废稿,池晏的脸上都沾上了不少墨水,他闭着眼睛对乔克说:“让厨娘准备一碗浓汤,多放香料。”
以前池晏觉得当代浓汤简直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难喝,但提神醒脑的用处很绝,他只要灌一碗浓汤下去,就能立马精神百倍。
等池晏捏着鼻子灌完一碗浓汤,小官们也就到王宫了。
这些小官都是池晏从贵族后代里挑出来的,他们没有爵位,无法继承爵位,从小接触的环境也比较单一,虽然也有固化的阶级思想,但还没有那么严重,能用。
其实主要是池晏也没得挑,就算现在他让贾斯特去主办学校和图书馆,但平民读书是需要时间的,速成也只能扫盲。
至少需要五年时间,第一批读书出来的平民,才能当官。
而这些贵族的孩子,他们至少知道法是什么,也看过很多书,认识很多字。
有些道理说一说,他们就能懂。
池晏今天去见那群贵族的孩子,就是为了从里面挑出一些人,送去南边那些被打下来的城市。
如果他们干得不好,那就换人,如果干得好,那也不错,毕竟池晏一直是缺人的。
“陛下,他们都到了。”一名男仆从走廊过来,低着头站在一边说。
池晏点点头:“那就直接过去吧。”
杜鲁他们站在议事厅里,都很忐忑,因为这里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仆人们安静的站在一边,大厅里鸦雀无声,他们有些人不是第一次来王宫,甚至以前还是王宫的常客,即便在女王面前,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并不觉得自己在女王面前有多卑微。
甚至他们的父辈,有时候还能在女王面前端长辈的款。
这会让他们产生一种王室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感觉。
他们的长辈也会跟他们说:“王也只是一个人,跟我们没有区别,我们拥有自己的领地,王也只是拥有圣城而已。”
长辈们说起这个的时候,是用一种谈笑的语气,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他们谈论的也不是王,而是一个可以任他们谈笑的人。
从长辈的话里,他们听出了贵族对王室的不屑。
他们对王是没有尊敬的。
王能做什么呢?王手里的士兵越来越少,真正效忠于王的贵族也越来越少。
只要贵族们都不听王的话,王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标记。
可是现在,他们真正感受到了王的威严,哪怕现在王还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王宫里没有一个人敢高声喧哗,大声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地做自己的事,仆人们绝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但每个人都很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有人小声问了一句:“我们要等多久?”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但是因为太安静,他这句话问的特别清晰,所有人都听见了。
这次来见池晏的有一百多人。
这一百多人都是经过挑选,在街道处没有犯过错,解决过平民问题的小官。
问话的人连忙闭上了嘴,脸颊通红,低下了头。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要等多久的时候,清晰的脚步声忽然从门外传来。
所有人心里只有两个字——来了!
杜鲁咽了口唾沫,迫不及待的转头看去。
他没有见过新王,但他从很多人嘴里听说过新王的故事,他知道新王曾经只是圣院任命的领主,只拥有一个很小的庄园,然后他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成为了萨克德等城的领主,然后因为祈灵节,被圣院召到圣城,然后就再也没走,反而成了新王。
更神奇的是,他的王冠是从女王手里接过来的。
所以他们这些贵族后裔还能活命。
不然一旦发动战争,一定会死很多人,而他们不觉得自己不会死。
但是杜鲁听过男爵夫人对她的母亲说过,新王是个很残忍的人,之前弗兰度的士兵屠村,占领城市,新王明明有强大的兵力,却没有派兵去攻打,没有组织,只是因为要逼迫女王主动让位。
杜鲁那时候不懂,还问:“他是这样残忍的一个人,平民怎么会拥戴他呢!”
夫人就告诉他:“因为这样付出的代价最小,如果他发动战争,贵族和王室就会拧成一条绳,会死更多人。”
“那就不是一个村,一个城的事了,而是一个国家。”
“就算他赢了,他得到手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人数少了接近一半,甚至超过一半的国家。”
夫人还告诉他:“不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好人或者坏人,你要站在他的角度去想,分清楚利弊,你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选择。”
“但他这样做对我们来说很好。”
杜鲁当时不懂,还问:“哪里好了?”
夫人:“如果他跟王室开战,我们还会有现在平静的日子吗?平民还能像现在一样平稳吗?”
杜鲁:“可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夫人笑道:“那又怎么样?杜鲁,你不要看他做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的事带来了什么结果,现在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杜鲁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说自己很笨。
“跟你的父亲一样笨。”
以前他不信,现在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