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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气纵横交错,如同树叶细小的脉络。蜷缩在海域角落里的少年半跪起身,慢慢挺直膝盖,一点一点地蹲起,最后终于站直。
    他设想过姜别寒会直接摧毁绘卷,所以在上面覆了一层禁制,没了长鲸的姜别寒根本无法撼动分毫;也有设想过他直接杀进白浪海,那便是自投罗网,届时他会被困在法阵牢笼中,寸步难逃;唯独没有想过他居然用一把普通长剑,撑起了两座山脉。
    一缕剑气犹如蛛丝在面前垂落下来,他突然警觉地望向头顶。
    像是触动某个机关,铺天盖地雪白剑气兜头罩下,如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让人无处可躲。他身形几乎立时从原地消失,剑气的速度却更快,宛若磨牙吮血的藤蔓绞上右臂,将他往山壁上狠狠甩去。
    先前抵挡完一波天劫,满身修为此刻所剩无几,这具身躯再经不起一丁点风浪的试探。
    而这股猝然暴涨的剑气就是这“一丁点的风浪”。
    不知该说这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上天对姜别寒特殊的眷顾,这个天之骄子每回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力挽狂澜,让他功败垂成。
    心高气傲的少年,哪怕对自己的布局再怎么有自信,此刻也生出一股巨大的落差。
    然而很快,他察觉到这缕剑气没有半点杀意。
    这倒是很符合姜别寒一贯的作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种莫名的理解和仁慈,不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或是拥有怎样的秘密。
    他在山壁上站稳身形,没有甩脱右臂上的剑丝,反而开始默默虚势。
    姜别寒手下留情,不想在他最虚弱的时候乘胜追击,但他却不是先礼后兵之人。他当然也会等,只不过他等的是姜别寒显露颓势的某个刹那,便是他杀过去的关键时机。
    他原本并不想杀姜别寒,否则早在琅环秘境中时,就会剜去他金丹,剥离他魂魄,却要留他一条性命,让他苟且偷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得感谢姜别寒,甚至有一点嫉妒。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殊途同归者寡,更多情况下,背道而驰便意味着反目为仇。
    薛琼楼在心中默数。
    终于在一根剑丝垂下一个微不可觉的弧度时。
    一条杀气重重的金色虹光从白浪海拔地而起,一路披荆斩浪刺断剑丝,从溯世绘卷后穿透而出。
    如果说剑气是旭日初升,那这条金色虹光就是午日当空。
    姜别寒衣襟上鲜血淋漓,握剑的双手被剑气灼烫出白烟,意识模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躲开。
    眉睫之际,一束拂尘在他面前一扫,那道金色虹光甩向一侧的山壁,整座山头都被夷平。
    姜别寒维持着握剑的姿势,五感被灼烫得失去知觉,耳畔嗡嗡,充斥着身旁人喧闹嘈杂的声音。
    他只分辨出一个有用的信息。
    玉浮宫的掌门,带着留守在崔嵬山的剑宗弟子赶来了。
    —
    攻守之势全然逆转。
    无数道剑光呼啸而过,如流星坠落在海面。
    以少年所在的海域为圆心,一缕缕剑气、一道道剑光依次排开,如成千上万条细水拧成的洪流,组成一个寒意森森的磅礴剑阵。
    剑阵之外,有明黄色的符箓猎猎飘荡,每一张符箓都裹挟着风雷之声,绞缠着雪亮的电光,凝聚成一座摧枯拉朽的雷池。
    一旦逾越,便会粉身碎骨。
    守在崔嵬山的弟子趁着山脉停止倾倒的短短一瞬,把能救的人都救了出来,与玉浮宫的道友一同前来东域支援。本以为会遇到千军万马的阻拦,却没想到,偌大东域……竟然只有一个人。
    有人忍不住询问:“这两个法阵能困住他吗?”
    “你尽管放心,掌门师叔说了,他先前抵挡天劫,修为几乎点滴不剩,又没想到姜师兄能撑住两座山脉,将他计划全部打乱。方才冲着姜师兄而去的一击,不过是强弩之末,一击不成,他便再无余力和我们对抗。”剑宗弟子宽慰道:“更何况还有两个天罗地网般的法阵,他早就大势已去。”
    “等、等会儿,”开口询问的玉浮宫弟子既惊且疑,“他……走过来了。”
    原本还信誓旦旦踌躇满志的剑宗弟子,立刻如临大敌。
    少年千真万确,只是旁若无人地走过这片雷池与剑阵,没有任何痛楚之色,像在闲庭信步。
    “怎么可能……”剑宗弟子难以置信,喃喃道:“法阵难道对他没用?”
    这要是还困不住人,那他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玉浮宫弟子等得焦躁不已,“反正我们有这么多人,不如直接杀上去!”
    “等等等会儿!”剑宗弟子心有余悸,赶紧拦住他,好像他这样做是去送死:“他恐怕猜到我们会来,咱们得留意点!”
    剑阵和符阵都有片刻的紊乱,众人都在留意脚下不存在的陷阱。穷寇莫追,他们如此轻易地逆转形势,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示弱,欲擒故纵?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少年连走起路来都是痛彻骨髓。他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再也无法承载箭矢的重量,此刻哪怕是有一根稻草飘上来,也能让他瞬间崩裂。
    只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到将自己的弱势流露于表面。
    姜别寒撑不了多久,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白浪海紧邻玉龙台,两侧华表巍然屹立,垂脊上有脊兽依次排开,为首是腾云驾雾的游龙,而后依次是凤、狮子、天马、海马、狎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
    这些不可亵渎的上古神物,如今只是一具具屈居于方寸之地的雕塑,却掩不住森严威厉。
    而这座富丽堂皇的高台,既是东域唯一残留人间的遗物,也象征着金鳞薛氏曾经的勃勃野心。
    少年从海域踏上玉龙台,以他为中心,面前一圈圆线上排列着成千上万道蓄势待发的剑气,剑气后面又是猎猎作响的符箓,赤红的朱砂符文映射出漫天血光。
    两宗弟子从半空落至地面,剑光与符箓,一圈围着一圈,密不透风,如同向日葵的花盘。
    少年每往前走一步,这个庞大的包围圈便往后缩一寸,剑光林立,锋芒逼人,可剑光前好似还悬着一把锐不可当的无形巨刃,在逼着他们后退。
    明明可以冲上去一剑了结,却还要忌惮着未知的陷阱,这种投鼠忌器的憋屈感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屈辱。
    可剑宗弟子们却不这样想,别说是冲上前,他们现在连后退都得畏怯身后有什么圈套。
    人流自动向两侧分开,剑光犹如一面面破碎不全的镜子,倒映出众人形色各异的脸。
    四周只剩下剑锋在风中发出的蜂鸣,以及符纸翻飞的簌簌声。
    漫长的对峙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笼罩在众人心头。
    就在前不久征讨闻氏的一战中,他们还与少年有过不少接触,对他的映像,还停留在谦逊有度的言辞、温文尔雅的举止和如琢如磨的风度上,现在再想想他所布下的死局险招,二者前后简直天壤之别。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便在僵持中消耗。
    薛琼楼几乎快走到人群尽头了。
    他肺腑剧痛,脚步却平稳如初,愈是走得无所谓,众人便愈是觉得惊惧怀疑,二者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了了,提起剑就想冲上去。在打破这股平衡之前,少年停下脚步,脸色苍白地冷笑:“想动手就趁现在,以后可没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叫嚷着直接杀上去的弟子立时缩回脚步。
    一定有阴谋。谁先出手,就是正中他下怀,他们才不会上当。
    “我们要不……等姜师兄过来吧。”有个声音悄悄响起。
    “或者等绫师姐过来也行,她比我们聪明,一定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绫师姐不是去海底了吗?”
    窃窃私语声传到少年耳畔时,已经被放大了无数倍,像冰冷扭曲的蛇钻入耳朵,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能不能走出法阵好像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好像是去救什么人。”那弟子忙里偷闲地解释一句:“听说是丹鼎门的道友,也是师姐很要好的朋友呢。”
    少年提不动脚步,一种剖心摧肝的切肤之痛从胸腔传遍四肢,好像寒夜中孤独流浪的旅人,仅存的一点火种被人夺走、踩灭,光明与温暖的得而复失,使得重新降临的深夜变得格外漫长,寒冷变本加厉。
    他慢慢将手放进衣襟,摸到了一枚冰凉细腻的华胜,和一张边角有些毛糙卷翘的画纸,正正好握满手心。似乎这两样东西的默默陪伴,能让他忽略旁人的胡言乱语,专心致志于脚下的道路。
    薛琼楼继续走下去,身形未动分毫,乃至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海风停息下来,乌云也停止翻涌。
    不远处的山崖后,法阵围成的圆弧外侧,突然出现一抹小小的身影,只有成人的膝盖高,是个黄口孺子。
    六七岁的孩子,独自避过所有人的注意,偷偷跑到了这里,像一头幼鹿误入围猎的阵地。
    他手里握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剑,剑锋坑洼斑驳,血迹斑斑,剑主约莫已经在鏖战身亡,才让他捡了漏。
    他握剑的姿势很不娴熟,像在投射长矛,可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上,尽是决绝与仇恨。
    小孩努力伸长手臂,朝着人群的最中间,将长剑投射出去,剑划过一道并不亮眼的弧光。
    这道弧光无比幽若黯淡,湮没在灰蒙蒙的山雾之间,谁都没有察觉。
    但这道弧光却又笔直一线,有着不输于上古仙剑的破竹之势,仿佛地平线上刺眼的旭日光芒,穿破弥漫在半空的云雾,云雾如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它继续往前,擦过半山腰嶙峋的石头,山石溅射出一片昏黄的火花。
    紧接着擦过法阵外圈的符箓,符纸丝毫未损,只歪斜一个小小角度。
    继而又擦过内圈的剑光,与这一把把名剑相比,这弯可怜的弧光好似明月旁的星辰,无敢与之争辉。
    最后它擦过屏息凝神的人群,擦过他们身上死气沉沉的衣物与发丝,像暮夏傍晚的一缕微风,只能带来些许凉意,却无法让人感到刺痛与敌意。
    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它。
    于是这道能轻易被人掐灭在掌心的弧光,如一条灵活游窜的长蛇,经过千山万水的长途跋涉,耗尽最后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它的目标。剑光在半空震颤不止,仿佛意识到将要完成自己毕生夙愿,像初次临战的将士,有着对一雪前仇的渴望和对功败垂成的恐惧。
    短暂的蓄势后,剑光笔直地刺穿人群中间白衣少年的后背,穿透他置于衣襟前、紧握着华胜与画纸的手,像绣娘手中纤细银白的绣花针刺穿柔软的布匹,针尖凭空绽放出一朵玲珑血红的花,烙刻在他手背上。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一步,表情甚至还沉浸在上一刻的回忆里,像被石子骤然打碎的糖罐,那尖锐的断面上还残存着蜜糖。
    严阵以待的剑宗弟子瞠目结舌,立刻有人跑过去,将躲在山崖后的孩子拎出来,迅速带他远离法阵,生怕他遭受殃及。
    “你不要命了!你个小屁孩跑来这里干什么?!”
    剑宗弟子气得差点当场晕过去,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甚至开始怀疑这冲动的一剑会不会触动法阵的机关,让他们所有人都阵亡在这里。那是无比绝望的局面,如果所有的精锐都死在东域,谁来阻止崔嵬山和灵脉的崩塌?!
    “我是来报仇的!”孩子满脸血痕泪迹,拼命挣扎:“我爹娘为了救我被压在山下!我是来替他们报仇的!”
    那弟子觉得他有些面熟,终于认出来,这是姜别寒先前在崔嵬山救下的孩子。
    他有些指责不下去,拎着孩子将他扔在石头后面:“躲好了!别乱跑!”也许觉得恐吓力度不够,他扬手一指:“再乱跑就把你交给你的仇人!”
    剑宗弟子心里不免无比失望,他在默默祈祷着,如果方才这道剑光再强势一些便好了。那一剑根本不痛不痒,造不成任何威胁,如果再强势一些……
    剑宗弟子目光忽地凝滞住了。
    隔着数步之远,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上紊乱的气机,像一尊脆弱的水晶,表面看着光洁平整,内里密密麻麻皆是裂痕,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能让它碎为齑粉。
    恰是这不痛不痒的一剑,让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
    剑宗弟子在原地呆立半晌,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
    他们上当了。
    什么陷阱,什么法阵,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的的确确是孤立无援的境地!装得这么从容不迫,已经被剑阵和符阵摧残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恐怕等他出了包围圈,已经是任人刀俎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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