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见儿子这幅样子,又道,“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廷哥儿垂头丧气,“孩儿做得不聪明,不该借太傅的手做这些,我就该暗地里找机会惩戒二人,要做得不为人知!”
知知听得直想叹气,合着儿子以为她是嫌他做得不够低调?
“你身边的伴读有问题,你第一时间就该同我和你爹爹说。难道你以为,我和你爹爹,会把别人家的孩子,看得比你重要?”知知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给了儿子这样的错觉。
廷哥儿闻言,猛的抬起头,又别别扭扭道,“可是……可是他们的父亲,都是爹爹重用的臣子啊。我……我以为,爹爹选他们做我的伴读,是要我和他们处好关系,让他们日后辅佐我的……”
知知:……儿子是不是操心得有点多了?
或者,他们夫妻给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还是,自己这段时间忽视了父子俩之间的关系?
知知瞬间闪过诸多念头,见儿子还仰着脸盯着自己,仿佛是只做了错事的狗狗,在等她一个回答。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打定主意要让父子二人好好聊聊,又道,“你那两个伴读的事情,交给娘处理。还有小满子的妹妹,你若不放心,就叫她来娘这里伺候。有娘在,总无人动得了她了。”
“至于其它的,等你爹爹回来了,再和你好好说。”
廷哥儿见伴读的麻烦被解决了,小满子的妹妹也有了归宿,一时也就安了心,乖乖应下。
“那孩儿去书房看会儿书,今日太傅布置的课业,孩儿还未来得及做。”
知知抬手,轻轻摸过他的脑袋,柔声道,“去吧。明日见了太傅,好生道个歉。”
廷哥儿乖乖点头,去了麒麟台专门给他和姐姐乐平公主准备的小书房。
目送儿子进了书房,知知倒不急着去寻陆铮,仍旧坐在那里,兀自反省着。
廷哥儿的情况,和珠珠不大一样。珠珠小时候,陆铮虽忙,却也尽可能抽出时间,多疼爱陪伴女儿,父女俩之间一直颇为亲密。
而廷哥儿出生后,到认人的这段时间,陆铮一直在外打仗,后来又是登基,当了皇帝,要忙的事情更多了。所以,比起陆铮,廷哥儿一直更黏着她。
倒不是说陆铮当了皇帝后,便对儿女不闻不问了,但很显然,陆铮对一儿一女的态度和教育,完全是截然不同的。
对女儿,陆铮是疼爱宠溺,几乎是个有求必应的慈父。
对儿子,陆铮则寄托了更多的期望,严厉得多,更像个严父。
在这种情况下,珠珠和廷哥儿对父亲的态度,显然也差得很多。
比起珠珠一口一个爹爹,廷哥儿则要稳重得多,也有规矩得多。
她以前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毕竟小娘子和小郎君日后要承担的东西不同,珠珠是公主,任性些无妨,只要不过分,都可以。而廷哥儿是太子,是日后的一国之君,稳重些,才能服众。
但是,今日这事情一出,知知才察觉出不对劲了,廷哥儿的确比一般的孩子更沉稳可靠,心思也更缜密,但……但他似乎把陆铮当做父皇,多过爹爹。
都说“帝王家中无父子”、“最是无情帝王家”,可知知是断然不信这样的话。
非但不信,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夫君,落到那个地步。
什么猜疑算计,那都是对外人,出现在至亲之人间,那有多可悲!
陆铮是处理完政务,才回的麒麟台,他大抵还记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神色仍旧不大好,伺候他的太监满脸的小心翼翼。
知知仿佛看到,陆铮进门的那一刹那,那太监微微松了口气。
门被掩上,宫人太监尽数退了出去,只留帝后二人和还在书房里的太子殿下。
知知起身,上前迎陆铮,抬手替他脱了外裳,边道,“夫君还生廷哥儿的气?”
陆铮微微缓了脸色,握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坐下,淡声道,“不气了,我今日不该那样,该好好同他说的。”
知知顺势坐下,道,“夫君既然不气了,那我也得替儿子说几句。夫君可晓得,廷哥儿为何要害伴读挨板子?”
陆铮抬眼道,“你说。”
皇帝当久了,其实多多少少有点独断专行,换而言之,也可以说,比起旁人极有可能是狡辩或是哄骗的言论,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因此,若是旁人替太子说情,他未必听得进。但换了知知来说,他却能心平气和的听她说。
无论什么时候,知知在他的心里,都占据着任何人无法相比的位置。
知知缓声将来龙去脉说了,又叫了早就让青娘领来的小满子兄妹二人进来。
小满子是个忠仆,对于自家太子殿下能为了他一个奴才去罚伴读,心里满是感激,恨不得为太子舍了性命。面对陆铮的询问,他全然没有任何隐瞒,通通说了个全,末了还磕头道,“殿下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愿意一辈子给太子殿下做牛做马。”
小满子的妹妹也泪眼涟涟,跟着兄长小满子磕头,小宫人有几分姿色,否则也招惹不了那两个伴读。
知知看得不忍,叫青娘领二人下去。
事情到此,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
知知看向陆铮,见他脸上果然有悔意,便主动道,“廷哥儿在书房,夫君去安慰安慰他罢。他今日,是真的难过了。”
陆铮不是死要面子的人,既晓得是自己错怪了长子,那自是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起身去了书房。
父子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等一起用晚膳时,已经和好如初了,甚至气氛比起从前,还要更和睦一些。
知知见状,心下稍稍安了些,倒是一旁的珠珠,见父亲和弟弟忽的变得亲热了,还稀奇了一会儿。
第130章 8.23
是夜, 到了时辰,知知上了榻,却只望着殿内一盏宫灯, 宫灯散发出淡淡的光,洒在红木的灯座上,温馨又寂静。
陆铮洗漱出来,见妻子似在出神想着什么,放轻步子走过去, 坐了下来, 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
“在想什么?”
男人的手背泛着股微微的暖意,还有积年的、浅得几乎看不到的细小疤痕,蹭在知知娇嫩的脸上, 微微有些痒意。她下意识转过脸,望向坐在榻边的陆铮,见他微暖的目光望着自己,宫灯的照明下,瞳孔中似是倒影着她的模样。
知知忍不住有点想黏着他,倦懒不想起身, 就着那姿势,回话, “我方才在想,我们对廷哥儿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陆铮垂下眼,平日里淡漠疏离的神色尽数散去,犹如个同妻子商量儿女教育之事的民间的那些再普通平凡不过的男子, 有些疑惑问,“怎么会这样想?他们姐弟都是我们的孩子,我自是一般喜爱, 绝无偏颇的。我虽对廷哥儿严厉些,但那是因为,他日后要承担的责任不同。”
知知坐起身,盘膝坐好,拉陆铮的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你坐上来,我好好同你说。”
陆铮闻言,十分配合上了榻,倒不觉得这姿势没规矩,同样盘膝,同知知面对面坐着。
“你说的,我当然明白。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今日的事情,若是换了珠珠,若是她身边的小宫人被欺负了,她绝对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和你。但廷哥儿却一个人琢磨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的确,他想的、担忧的那些事情,可能在你看来,有些幼稚了,可是他那样的年纪,会想到这些事情,何尝不是我们身为父母的失职?”
知知说的很慢,她其实脑子里也没有很清楚的说辞,也是一边想一边说,所以无论是语速还是措辞,都有点不同于平常。
“他还那么小,虽然是太子,但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就是个小孩子而已,做什么要承担那么多?他这个年纪,遇到任何事情,最该做的便是求助父母。”
陆铮闻言也是一怔,片刻才道,“他不来找你,是因为在他心里,娘亲是要被保护的人,不该拿这些事情去让你心烦。可他却也不来寻我……”
说到这里,他的话截然而止。
廷哥儿不来找他,是因为——不够信任他。
或者说,比起可以依靠的父亲,在廷哥儿心里,他更是个皇帝。
这并不是说,廷哥儿就不亲近他了,他依旧把他当成父亲,否则今日被误解的时候,不会那样难过。
但除了父亲之外,在廷哥儿心里,他更是个皇帝。
陆铮怔住,知知见他神色,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夫君。”
陆铮回神,回握住妻子的手,“是我做得不够好。教你担心了。”
知知见不得他这种自责的样子,说句实话,古往今来,当皇帝的人里,陆铮绝对是最尽责的父亲,便是不和皇帝比,他对儿女的关心,也绝对不少于任何人,甚至会更多。
珠珠的生辰,珠珠一日三餐少吃了几口,最近最喜欢做什么……廷哥儿爱吃什么,廷哥儿喜欢什么,廷哥儿最近一个月有没有长高,廷哥儿擅长哪门课业,最不擅长哪一门……诸如此类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他会时常诏给一家几口请平安脉的大夫问情况,连一点上火、气虚的小毛病都记在心里,然后一家人用膳时,特意叫清火的膳菜,盯着儿女用下。
总之,他绝非一个对家人子女漠不关心的人。
相反,他是个极其操心的人,无论作为夫君,还是父亲,或是帝王,都是如此。
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亲眼看陆铮是怎么做的,知知才觉得,自己说的话,对陆铮而言,有些过分,甚至是残忍了。
知知抬手,抱住男人,轻声换他,“夫君,你别自责。”
陆铮的确情绪有些低落,这既来源于对忽视长子的自责,同时,也是一种失落,对国家大事能够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帝王,却在自己最重视的家人一事上,做得不够,保护得不够。这种挫败感,是他登基为帝以来,第一次这么强烈。
但见妻子一双温暖的眼睛,含着担忧望着自己,陆铮忍不住心头微微一暖。
这世上,谁都把他当成坚不可摧的帝王,要求他做一个绝无错处的明君。但唯独他的知知,把他当做有血有肉的人,能够看到他哪怕极力隐藏的失落和挫败。
陆铮抬手回抱住妻子,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事,别担心。”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做得不够好。我们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做得不够了,做错了,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苛责自己,无论哪里做得不够,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弥补。”知知认真仰着脸,一句句道,而后问,“好不好?”
陆铮:“好。”
谁也不知道,这对全天下地位最尊贵的夫妻,在镶金砌玉的龙榻上,如同寻常民间夫妻一般,聊着儿女那点琐碎小事。
直至深夜,宫中敲了三更的梆子,二人才相拥同被而眠。
打第二日起,陆廷的骑射课,便换了老师。
日理万机的陆铮亲自接手了长子每三日一次的骑射课。
陆廷自是不晓得父母深夜的深聊,起初还以为父亲是不放心自己,上课竭力表现自己。
长子不肯服输的小模样,陆铮看在眼里,倒也不给压力,难得改了以往的作风,赞许多过批评。
“很好,有我当年的风范。等你姐姐学骑马,到时候便由你来教她。”陆铮拍拍长子的肩,沉声道,“明日,我叫人把我旧时用过的弓送去你宫里,试试趁不趁手。”
陆廷还稚嫩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意,不自在舔了舔因为出汗而干燥的嘴唇,小声又激动的道,“谢谢爹爹。”
陆铮抬手,替长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谢什么,我是你爹爹。”
父子俩难得这样亲近,四周的宫人侍卫早早尽数被挥退了去,偌大的猎场,除了父子二人外,也就一名垂首立在一旁、等待吩咐的太监。
见父子二人气氛融洽,太监都识趣不去打扰二人。
知知打远处望见猎场中的父子,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但容貌上却十分肖似,站在那里,穿着同色的骑射服,简直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夫君。廷哥儿。”知知在远处招招手,就见父子二人闻声都迅速抬头,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站在远处的她。
然后,露出了极其相似的温暖笑容,那是在至亲之人面前才会显露的笑容。
知知微微一怔,陆廷已经迈着步子,越过他的父亲,跑到她的面前,露出一个极力克制情绪、却还是没能隐藏住主人激动高兴情绪的笑,“娘。”
喊完,便十分孝顺的,抬起手,接过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仰着脸问,“娘是特意过来给我们送吃的麽?带了什么好吃的?”
知知去牵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忍住不去看小家伙微微泛红的脸蛋,怕伤了小少年的自尊心,温柔道,“有你喜欢的槐花糕,还有你上回想吃的四色片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