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威风显赫皇帝父亲正摇摇欲坠走过来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父亲一双漆黑的眼瞳里有什么在不断闪烁滚动,那也是记忆中的一幕幕,映现在个子高大男人深眸里,放大了,拉长,加深了,在他面前不停回放,犹如惊涛骇浪。
“小直,叫爹爹!你再叫一声!”
“爹爹!爹爹!”
牙牙学语的乳音何其幼稚,人生中,第一次叫出的两个字,是的,就是“爹爹”。
皇帝半弯着膝盖,半蹲下来,轻轻地伸手,去抚摸九岁少年的眉,他的眼睛,鼻梁骨。“儿子,我是你爹爹!我是你的爹爹啊!”
然后,猛地一把抱住他,搂在怀里,紧紧地,用下颔摩挲他的额头。
李汝直开始挣扎,又踢,又咬,又推。“不是!你不是!你是皇帝!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爹爹!”
“你有你的三宫六院……”
“你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会给你生一堆的儿子!我又算什么呢?你放开,我不要认你!我才不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原来想把李汝直写得智多近妖的,想一想,还是算了,头皮发麻。
第九十二章 加更赠送
如今, 作为一小少年,还能好好站在父亲跟前,历经九死一生, 艰难险阻,对李汝直来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 简直梦一样。
就在刚刚怒猊渴骥闹出动静, 穿过那么多守卫官差森严重重守卫——那些官差守卫差点把他拽了拖出去弄死,若非他扯破嗓子眼又吼又骂,终于引起里面人等注意。
是的, 这对小小的孩童来说, 简直实在委屈难以想象至极。
皇帝任由着他踢, 任他骂,任他捶打撒泼, 任他各种发疯发怒,甚至抓, 咬。
连旁边很多侍卫大臣太监们都看不下去了。
陆尚书微微张嘴, 想过来劝说什么, 到底没敢吭声。
皇帝情绪也是激至极点。“好了, 小直, 爹爹由你怎么打怎么骂都行, 可千万别气坏了身,来, 好好告诉爹,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怎么是这副模样?”“……”“小直,来, 让爹爹好生看看,你长大了,高了,再差一点爹就认不出来了!”“……”“你可知道,这几年,爹爹找你们,找得有多辛苦吗?”“……”
李汝直眼泪簌簌下落。
他刚才杀了人。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杀过人。
如今,穿一身破破烂烂衣服,满身血迹。
在牢房中,扯破嗓子,踢破门,碰死在墙壁,都逃不出去。
最后,趁着一衙差给他端牢饭来吃,他勒住对方脖子,趁起不注意,捡起地上自己从烂草席抽出亲手随编的一根粗绳,使出吃奶力气,死死地,勒着那个衙差脖子。他那么小,只有九岁,而那衙差,身材魁梧,那么高壮——是的,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像在做梦。他杀人了!勒了那脖子不算,顺便抽出衙差腰间雪亮佩刀,一刀一刀,往对方胸口发疯般捅。他就像疯了一样,血溅满身。捅了还不算,怕那个人还没断气,又继续拿起那根粗绳去勒对方脖子,直勒到那人真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他,他才明白反应过来,自己杀人了。
他恍恍惚惚,忽抬眼看面前皇帝父亲,在这场始终走不出噩梦里,甚至想,早些年,父亲让他习武练剑、强身健体,是不是就为他人生中、只有九岁第一次杀人做准备。他的手哆哆嗦嗦着,拿在眼皮下看,竟还是那么多血迹。他耸动肩头,又哭泣起来。
他后来,估计说出也没人相信的经历,那牢房越狱,岂是那么简单轻易,之后,又被很多官兵衙差追,他东躲西藏,竟藏在厨房中一刚杀完、开膛破过腹的死大肥猪肚子里。
“天子要到咱们县祭河神庙,你们动作得快,赶紧宰猪杀牛,把这些祭祀要用的东西全准备好!”
“是!小的听命!”
“……”
他一边流着泪,身子像虾米蜷在大肥猪肚里。
那肥猪肚膛里的腥味,臭味,让他憋足好大力气才不至于将胃里的东西全都统统呕出来……
他能这样活着出来,好好站在这个皇帝跟前,焉能不委屈,不够恨?
.
天一下子就到黄昏,府衙内龙旗猎猎,侍卫扈从端静仍旧威严站立。
此时此刻,那杨知县和师爷现在的模样,简直不用形容了!
两个老狗,一个跪在地上尿了裤/子,一个当场晕死过去。
两狗官样子,正好全落在卢尚书敏锐洞察一切目光里。
“皇上!”
卢尚书迟疑一下,终于才敢走到皇帝跟前,说道:“恭喜您们父子团聚,恭喜陛下终于找到皇子殿下!看样子,小殿小这几年生活着实不易,这次,不定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挫折委屈——”
皇帝猛然惊觉,赶紧掰着儿子肩头检查各种看。“小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啊,你快告诉爹爹,爹给你做主!”
“……”
李汝直忽瞪眼如看陌生人一样瞪着他,瞳孔收缩,恍惚是想起什么令他恐怖惊骇的事情,一步步身子踉跄往后退。
“小直!小直!”皇帝喊。
“小殿下!小殿下!”卢尚书也喊。
“娘,娘应该死了……她,她死了!”
李汝直说完,然后晕过去。皇帝表情大骇,场面一下失控混乱,随行太医赶紧围上来,诊脉的诊脉,掐人中的掐人中。
皇帝不可置信转脸看着卢尚书,浑身瑟瑟哆哆,也是瞪大眼:“他方才说了什么?你听清没有?他究竟说了什么?!”
“……”
卢尚书毛骨悚然,不停手袖擦着额上冷汗,这下,他也差点双足一个踉跄,跟着晕去。
***
蔻珠其实也并非很想继续留在这里的。
这里不是在开玩笑。
安疾坊,官府上面把这名字取得多么动听,“安疾”、“疗养”,还由朝廷出银子解决,找医者大夫,然而,摆在现实残酷的真相——
这里肮脏、臭秽、混乱、乌七八糟、简陋、寒碜不堪。
所有人世的不堪,所有生命的卑弱渺小,统统都集聚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呐,你还是快离开吧!”
她记得有天,有个男医官大夫,也是三十出头,神情说不上是鄙夷不屑,还是夹杂另外更多的复杂情愫:“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手无缚鸡之力,不呆在家里绣花带孩子、照顾你丈夫,你搞什么医道?”
她正为一个重疾病患做针灸探究,研究病理。病人呕地一声,忽拽扯着她袖子又咳又吐。
病人胃部彼时没有吃多少食物,吐多的都是黄胆汁。
她猛地把脸别过去。身上,手上,因为全沾上了。
那男人自然看在眼里。“呵,你居然是这里的女医官,要我们都统统听从你的安排才算数?”
继续看着蔻珠表情,挖苦讽刺:“这儿很脏的,是不是?这里的人也很恶心,对不对?”
她找来水和帕匆忙擦洗一会儿,接着,懒得理那男人,还是戴着一层层白面纱,继续蹲下,给另外一些病人把脉做针灸、甚至喂药去了。
那男人像是实在气不过,哼地一声,掉头就走。
是啊,蔻珠懂那个男大夫之意。
她每天毫不间息、不懂疲累给人看病,研究药方,喂水各种针灸,每发现有什么新的体会心得,赶紧拿一个随身携带小本子,仔仔细细,一边思考,一边研究记录下来。
——她只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不能让这些男人产生嫉妒,甚至在她面前产生一种渺小、畏缩、胆小、卑怯之感。
那个男大夫,他已经想逃离了。
男大夫也有天对她不住叹道:“你懂什么?别拿你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有我的家室儿女,对,我就是不像死在这里和他们这些人一样——哪像你!”
蔻珠顿住了。所有较劲,逞强,拼命,热忱……全因这一句话,“我有我的家室儿女,哪像你”,溃散瓦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同鬼蜮。
也是在男大夫一句讽刺后,她偷偷地转身,眼圈发红,鼻子发酸。她也是个有家室的人呐!
这个时候,想起了儿子,多少走马灯的往事一幕幕,如烟如雾,慢慢变得扩散清晰。
甚至在这个地方,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前夫,李延玉。
...
这里除了脏、乱、臭、乌七八糟、简陋寒碜种种,就比如,官府名义上把所有已察觉患上疫毒的老百姓全收在这里,集中隔离,让大夫义诊,不过,是对阿猫阿狗般,吃的东西,是猪狗都不想吃的如同潲水稀粥。先还一日三顿,后来,三顿改两顿,再后来,成了一天一顿,甚至两天一顿。病人扎堆所宿之地,通常四五人一间,类似土砖简单砌成的破烂窑洞,里面随随便便扔几床破席子、烂铺盖,比牢房都好不了多少。
遇见老天下雨,房顶会漏水,几个男人一间,几个女人一间,或者,按病情急缓轻重,轻的一间,重的一间。
对于实在没有救治必要的严重病患,官府下令,最好的办法是投井,或活埋。
曾为此,她多次表示过抗议,想过办法。
甚至这时候,她也想到了那个男人。现在的天下,已经是他的天下了。
她也是有多希望,他现在就立刻、马上,出现在自己跟前,亲自来看看。
他统摄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他的子民,又是什么样的子民。
...
蔻珠想走,仰头深吁一口气,这天晚上,手忙脚乱,收拾包袱,硬着心肠,打典东西药具。
事实,这个想法,已经不止存在一次两次了。
她得走!
太多的理由,推着她必须尽快离开这处鬼蜮。
第一,她有儿子,和所有那些卑劣胆怯、畏缩的男医大夫相同,她有家有室。
其二,她也不是圣母,更不觉得这个称号对她有多大的意义。她只是一个女人。
眼睛里越想越酸涩红肿。是啊,她只是一个女人。
“袁女医,袁女医。”
蔻珠将包袱药具统统收拾好,正要提起。有个小妇人面色焦黄入土,踉踉跄跄跑过来。“我阿娘快要不行了!求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
蔻珠又轻吁一气,悄悄地放下东西包袱。“怎么了?”她强装淡静,问。
小妇人边哭边掉眼泪:“她现在的样子好痛苦可怕,是不是就要死了,请您快过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