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东方位的主看台是以黑色晶石雕砌而成的盘龙座椅,只稀稀落落坐着叁十来个人,显然整个魔洲大陆上身份最尊贵的人才有资格坐在那里,全然不受周围汹涌人潮的影响。
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她依稀能分辨出魔君威严魁岸的身影,他端坐于正中两条魔龙龙头相交的位置,左右两边陪坐的几名魔人身形看上去都显得有些佝偻苍老,应该是古部族中极有分量的长者,魔君下方还有两排座位,坐着不少邀请来作为见证的各部族族长,最下面那排位置的左边坐着一排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女,右边是七八名身姿妖娆的魔族女子,应该就是魔宫里的其他魔主和魔君的妻子们。
主看台下方站着数名祭师,格斗场边每隔一臂距离,便有一名弑魔军森然而立,广场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还分别匍匐着四只奇形怪状的凶猛魔兽,在驯兽师的安抚下喷着粗气,不时发出一声嘶吼。
她担忧的目光再次看向广场中央的凌随波。
魔君朔羿的目光也正落在即将被审判的人身上。
魔人良好的目力使他能看清楚这个桀骜继承人脸上每一丝孤傲倔强的表情,他现在还能称他为继承人,但他知道,很快这个儿子就将失去魔宫继承人的资格,不论最后审判的结果如何,也不论他是否还能留得性命。
因为魔界的下一任星君,不能是像他这样身藏邪魂半魔半魅的魔人,何况他欺骗了民众这么多年。
朔羿此时很有些恼怒,这种恼怒既来自于广场正中的那个儿子,也来自于他座位下那一排拥有他尊贵血统的魔主中的某一个。
早在凌随波诞生在黑虚之海上那天,他就知道在这个儿子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凌随波的母亲长什么样了,但他对她的身份仍是记忆犹新,她是中州一个早已凋零的古老魂术门派的继承者,魂术精深,他记得他那时仿佛视她为珍宝,但当他发觉她把她的魂术用在那濒死的孩子身上时,他对她的爱就消失了,反正他从不缺女人。
他对她说起过,这是魔族人的大忌,而她一意孤行,甚至愿意舍弃性命,抛却陪伴他的机会以及和他在一起的大把时光,他恼怒而震惊,而后又不知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
依照魔族人的传统,一旦发觉有这种情况,唯一的选择便是立即杀死这个不祥之物,但他却在反复的犹疑与困顿中将这个孩子带回了魔宫。
魔君知道,自己那时没有下手,往后大概也不会再下手了,所以他把他丢给一个年老的仆人,从此再没有管过他,让他在魔宫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下随波逐流,自生自灭。
十一年前那次魔宫继承人的选拔之战也正是在这个格斗场上。观战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孩子,他还活着么?如果还活着,现在又长成了什么样,他身体里那个邪魂还在么?
……这些想法一旦涌现,他便再也无法安坐,魔宫的侍卫按照他的命令找到了这个儿子,将他带到了这里。
这孩子尽管瘦弱不堪,但长得很好,眼神里有一种凶悍孤绝的神情,而且出乎意料的,他在所有人的敌视与仇恨中打倒了呼声很高且拥有大量支持的魔主,成为了魔君的继承人。
之后的许多年里,魔君一直暗中观察着这个儿子,他很小心,把他的秘密藏得很好,除了魔君本人,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并且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知识,很快担起了一个继承者该有的职责,杀伐决断,几乎从没出过错。
魔君满意了,也暗地里放下心来,尽管他和这偏激的儿子时常会有争执,两父子从来也没有心平气和地说上过哪怕两叁句话,魔君还是承认,他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虽然独自渡过了十五年艰难困苦的生活,但并没有磨去骨子里那种作为一界魔君该有的胸怀,对于自己推崇的中州文化也深深认可,同时也具备强大的实力和雷霆的手段,足以服众。他知道这个儿子恨他,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往后能很好地担当好他的职责,让魔洲大陆上的各个部族都得到长足良好的发展,那就行了。
然而这个当口,他居然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以一种魔君自己都按压不下去的方式快速地扩散传播开了,他的小心和谨慎都到哪里去了?还有他那镇压叛乱的强硬和雷厉风行的手腕都到哪儿去了?他怎么就能这样束手就擒?怎么就能这样甘心站在这里被审判?
魔君想不明白,恨铁不成钢的同时深觉遗憾,心底不得不放弃了他。作为一个未来的统治者,他不该出现这样的错误,也不该放任魔宫里的其他魔主对他做出一些有威胁的举动,比如说私下招揽和收买他的部下。
如今一切都晚了。
魔君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挪开,瞥了一眼座下的一排儿女。虽然事情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捅出来的,但这结果想必每个人都很乐意见到,那就再来一次选拔吧,看谁能脱颖而出,不过捅出这件事情的那个人,他不会允许他坐上继承人的位置。
此时下头的主祭师抬头朝他致意,朔羿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他抬首看了看天际,又看了看广场四周。天际乌云滚滚,狂风将石柱上方的龙头虚影吹得越发狰狞凶暴,大概是知道时间将近,看台上渐渐安静下来,喧闹的人声被呼啸的风声代替,广场中央的凌随波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冷然。
朔羿对大祭师点了点头,“开始吧。”
大祭司走到主看台的边上,那里有一处高而窄的石台,既能对着被审判者居高临下地发话,又不会挡住魔龙座椅上的魔君和众位尊者的视线。
广场上越加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大祭司的身影上,凌随波亦朝他看来。
少顷,身披白袍的祭司发出了第一声问话。
“凌随波,你知道你为何站在这里,接受所有民众的审判吗?”
他冷漠地答道:“知道。”
“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没有。”回答的声音很干脆。
广场上鸦雀无声,大祭司看了一眼端坐的魔君。
“你身体里的这个异魂,已经存在多久了?”
凌随波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它就存在了。”
看台上起了一阵惊呼,朔羿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儿子,突然觉得,或许他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件事被爆出来,也不在乎会被剥夺少君的位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凌随波,” 祭师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你成长于魔宫,自然知道我族的所有禁忌,发现异魂在身体里时,为何不寻求帮助,而选择欺骗和隐瞒?”
“寻求帮助?怎么帮助?让别人杀了我吗?”凌随波笑了起来,笑声里既有嘲讽,也有理直气壮的倨傲,“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的生命是我母亲用她的生命换来的,我必须力所能及地好好活着。”
广场上重新安静下来,祭师沉默了一瞬,继续发问,“难道你不知道,你身体里的这个邪魂,终有一日会占据你的身体,从而给魔洲大陆带来严重的祸害和灾难吗?”
“祸害?灾难?哪次祸害和灾难是我带来的?”凌随波敛去唇边笑意,声嗓扬高,清晰的语声在广场上回荡开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很小的时候,就尽我所能去压制这个异魂,一直以来,我从未让这个异魂主宰过我的意志和身体,我有控制它、驯服它的方法和决心,我也相信自己往后不会被它所侵蚀,它永远也不会占据我的身体和我的意志。”
他再次笑了笑,“这十一年,我带领弑魔军征战,完成平叛任务,从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没有毁坏过任何一个村落,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看台上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远在千尺之外的苏黛隔着人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挺拔坚定的身影,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喧闹声越来越大,祭师不得不平举双臂,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你知道你身体里的这个异魂是什么吗?”
凌随波沉默了,目光望向主看台上的魔君。
两父子隔着遥远距离注视着对方,神色各异,凌随波平静的表情中藏着几分挑衅,魔君则有些迷惑,且隐隐感到一丝紧张。
半晌,凌随波才将目光转回祭师,“你们可以看一看。”
大祭师略有些意外,原本以为需要武力的压制才能逼他现出身体里的邪魂,没想到他轻易就同意了,那么,也许这个邪魂并不怎么厉害,否则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压制了这么多年。
大祭司心里暗暗想着,朝下方的一排祭师们颔首示意。
显魂咒吟诵起来,因为没有抵抗,很快就发生了效力。
广场中央以玄星石铺就的地板上,玄密的星纹渐渐亮了起来,随之又隐去光芒,几闪几默之后,星纹骤然迸发出耀目的灿烂光辉,流动的光点组成一张熠熠生光的星图。
星图黯淡下来时,整个广场中间的地面化为一块黑色玄镜,幽幽映照着石柱上的火光。
凌随波额际渗出汗来,双拳悄然握紧,广场上悄然无声,人人屏住呼吸。
黑色玄镜中跳跃的光影开始变幻汇集,“呼”的一声,一条长尾凶蛟的身影淋着火光,在镜面中急速盘旋窜动起来,蛟头张开大口,喷出赤红色的火焰。
这一刻,整个广场中央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黑色镜面之上是静静伫立的魔族青年,褐发黑衣,俊美阴冷,他的脚下则倒映着一条凶恶暴虐的蛟龙,喷着毒火竭尽全力想要冲破镜面的桎梏,在它持续不断的疯狂冲击下,镜面震荡着,现出丝丝裂纹。
格斗场上方的魔龙尖利地嘶吼起来,越发嚣狂盘动。
惊呼声四起,广场上下顿时大乱,朔羿脸色铁青,他身边一位长老哆嗦着,一把抓住魔君的手。
“是獓萤!”他叫道,“獓萤的魔魂就是一只凶蛟!他十岁之前,独自去黑虚之海,杀死的就是一只海里的魔蛟!”
朔羿又何尝不知,獓萤带领的叛军曾在叁十年前给魔宫的统治带来了巨大的威胁,当时的他使尽浑身解数,才把獓萤制服并杀死在狞雾崖下,没想到獓萤死后,魔魂化为魔魅游荡在黑虚之海上,居然还进入了自己儿子的身体中。
魔君的手紧紧握在石头椅扶手上,心下惊疑不定。
玄镜中的那条魔蛟此时终于冲破了镜面,化为赤红色的光带归入凌随波额上,他双眉之间立刻显现出血色的蛟形魂印,只一刹那,青年的瞳孔变为无色,那魂印也收去红光,转为银色。
朔羿也直到此时才真正看清楚了,凌随波眉心间的魂印是一条蛟龙,以前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条形状有点怪异的蛇。
匍匐在格斗场四周的四只噬魂兽清楚嗅到激荡而出的异魂气息,立刻龇牙咧嘴,兽毛凛凛竖起。
祭师们早停止了显魂咒的诵吟,混乱的惊惶过后,广场看台上再次安静下来,主看台上的人个个脸色阴沉。
天际乌云越发厚重,苏黛只觉胸口压着沉沉一块巨石,闷得透不过气来。
大祭司走下石台,来到魔龙座椅边,与魔君和他身边的众位长老耳语几句,接着又逐一征询下头各部落族长的意见。
火光在狂风的来回穿梭中跳跃着,光与影不断交错变幻,似乎过了很久,主看台上的人才停止了讨论,大祭司牵着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走上石台。
“凌随波,现在宣布审判结果。”
凌随波缓缓颔首。
“第一项,剥夺你魔宫继承人的身份,你可有异议?”
他没什么表情,只摇了摇头,摘下脖子上的兽骨项链,交给上前的一名祭师。
朔羿的眼角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鹰鹫般深沉锐利的眼眸中现出一丝怒意,这细微的神情被凌随波捕捉到了,他撇开目光,心头腾起一股奇异的报复性的快意。
“第二项,”大祭师顿了顿,缓声道,“念在你多年平叛有功,也的确没有让这个异魂做过乱,欺瞒的事就不追究了,但这个邪魂必须被抹去,这里有定魂水,你只要喝下,我们放出噬魂兽并念动噬魂咒之后,你或许就能撑过神魂被剥离吞噬之苦,从而留得性命。”
广场阗然无声,人人都盯着凌随波,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不喝,”半晌,他吐出几个字,接着又一字一顿道,“我也不接受这个判决。”
人群哗然,苏黛紧张地看向魔君身影。
魔君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威严的声音压过一切骚乱和桀厉风声。
“为何?”
凌随波毫不畏惧地抬首直视着魔君。
“我绝不接受这项判决,”他重复道,“这个异魂与我伴生而来,我借助它的力量才能延续生命,它早已经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说过,我能压制和驯服它,能让它为我所用,一旦抹杀掉它,我也成了半死之人,就算留着一口气,也只是一个废物,苟且偷生的生活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魔君高大的身形凝住不动,两人长时间对视着,主看台上有人暗自摇头,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出。
凌随波已恢复成褐色的眸瞳中现出凶狠执拗的神情,“如果你们不同意,现在就杀了我吧!”
广场上压力倍增,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半空中有雷电正在酝酿生成。
苏黛心口的那块巨石压得更沉了,她的手伸进挂在腰间的小包袱,下意识地一样样摸过里头的东西。
许久,魔君终于发话了,同样干脆利落。
“如果你能证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确实能控制它,我可以收回这项判决,”他停了停,加重语气,“一旦你让它在你的意志中占据了上风,那我们只能连着它和你一起消灭。”
“星君!”朔羿旁边的老人叫道,“没有先例啊!让他喝下定魂水,只灭邪魂不杀他,已经是破例了!万万不能让他留下獓萤的这只魔魅!”
朔羿没等其他人附和,袍袖一挥,厉声道:“没有先例,那现在就开这个先例!”
众人沉默,朔羿环视着广场四周,深眉一拢,“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见证。凌随波,证明给我们所有人看。”
周围看台上的人群立刻兴奋起来,接下来凌随波将要挑战和经历的是什么,人们心里大概都有点数,他能不能通过挑战,成为魔洲大陆上第一个被获准身怀异魂的人,很快就能见分晓。
凌随波眸中凶戾的神色转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目光从朔羿脸上移开,第一次扫过看台,从人们的脸上极快地掠过,转到东南方向的看台时,明显一顿。
苏黛心口一窒,放在腰囊里的手不知不觉拿了出来,拽紧垂在胸前的辫梢。隔着这么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看见他一直望着这个方向。
“愣着干什么,”玉芙蓉捅了桶她的肩头,“他看向这边了,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呀!”
苏黛高高举起双臂挥动起来,旁边的玉芙蓉和李长安也原地蹦跳着,和她一样双臂举过头顶,不断挥舞。
场中的男人一动不动,但脸仍然朝着这边,甚至连魔君的再一次询问都置之不理。
“凌随波,你可以证明吗?”魔君的语气中增添了几分压迫,主看台上有个别魔主见他不应,不由发出轻蔑的笑声。
直到人群骚乱起来,凌随波方才转回头,昂首注视着魔君。
“我会证明的,”他缓缓道,手指微动,魂蛇自他袖口游出,化为钢鞭被他紧握在手心,“来吧。”
他后退两步,觑了觑周围扬爪吼犾的四只噬魂兽。
识海里的异魂因噬魂兽的挑衅而兴奋不已,这种噬魂兽是魔洲大陆上的驯兽师专门捕捉游离的邪魂加以喂养的,是各种魂体的天敌,如果是一般的魂体,预感到噬魂兽的接近,会千方百计地避开,但他身体里这个好战而嗜血的邪魅不同,遇见天敌只会让它更疯狂更亢奋,所以他要完成接下来的挑战,必须先尽量避开噬魂兽的挑衅和攻击,以免那邪魂失控。
苏黛拨开前头的人群,试图挤往看台内层。
在魔君的授意下,驯兽师们放开噬魂兽的锁链,四只凶猛的怪兽立刻咆哮着冲了过来,凌随波鞭梢一甩,卷住一只巨兽的前腿,借力腾过那只猛兽的身体,随之长鞭一收,将那猛兽摔了个四脚朝天,已经冲到广场正中的叁只猛兽被挡了挡,凶恶的脑袋晃了晃,发现目标已远在数丈之外。
与此同时,七八名壮硕的魔族勇士身穿黑皮甲,各骑着足有一人半高,浑身覆着铁鳞厚甲的蜥兽从四面八方猛扑而来,将凌随波团团围住,骑在蜥兽颈上的一名勇士铁臂一扬,手中巨枪掷射而来,快要触及他衣袍时,被他反手一抓,紧接着狠掷而出,长枪钉入那人身下蜥兽,嘶吼声中,那勇士就地一滚,弃了坐骑,直接扬刀砍来。
凌随波手上长鞭一抖,卷住一只蜥兽一拖一拉,连兽带人一并掀翻,蛇鞭缠上左臂一架,生生格住劈来的刚刃,另一只手捏紧拳头,自下而下狠狠击在举刀而来的人肋下,那人身体被击得往上一跳,正好被扑来的一只蜥兽挂在角上。
眨眼之间,无数巨枪从不同方向投掷而来,被凌随波的长鞭一绞,尽数收在他臂下,光芒闪跃,长枪被甩掷而出,高高钉在石柱上,枪头深深插进石头,不停震颤。
四只噬魂兽已经红着眼睛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凌随波长鞭卷住一根石柱,刚刚借势腾开,脚一落地,却又陷入叁只凶猛蜥兽的包围中。
火光剧烈跳动着,滚滚烟尘中,蜥兽仗着坚硬的鳞甲来回横冲直撞,尖利的兽爪一扫,直接将躲闪不及的凌随波上衣撕开一大片。
鲜血迸溅,噬魂兽再次疯狂往这边扑来。
一直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的人群终于爆发出第一声惊叫,已经快挤到前头的苏黛尽管被挡住了视线,一颗心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沉。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叁次的惊险接踵而来,苏黛闷头挤在人群之中,强忍着不去看,不去听,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挤到了最前头,人群汹涌澎湃的惊呼声撞入耳际,刺鼻的血腥味和烟火味扑面而来,猛兽的嘶吼咆哮震天动地,仿佛要把心脏都从胸腔中震出来。
重伤和昏厥的黑甲勇士已经全部被拖到了格斗场外,场中横七竖八仰翻着六七只小山般巨大的蜥兽尸体,格斗场上的凌随波已经浑身浴血,衣物被撕得破碎不堪,情形看起来险之又险。
他在躲避噬魂兽的追逐中不慎被最后一只蜥兽尖如利剑的尾巴穿过右肩,整个身体被挂着在场上拖驰,所过之处,地上划出蜿蜒的一道血线。
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苏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天际中一道闪电遽然闪过,第一道雷劈了下来。
凌随波突然翻身一抓,抓住那只蜥兽的后腿,整个人翻上来,攫住兽尾狠命一掰,连带着将蜥兽翻转过来,缠着蛇鞭的左臂快如疾风地击打在蜥兽未覆鳞甲的肚腹中,拳拳到肉,十来下便将那蜥兽揍得血肉模糊,彻底没了声息。
他从蜥兽身上跃下,左手一拔,将右肩上刺穿的那段兽尾拔出,反手刺入扑到身边的一只噬魂兽胸骨中,猱身一滚,堪堪从围拢过来的噬魂兽爪间滚出,长鞭卷住之前被他插在石柱上的数杆长枪,长身而起时巨枪掷出,不偏不倚,飙着火焰先后射入四只追过来的噬魂兽眉间。
随着噬魂兽凄厉的惨呼,早已躁动不安的异魂彻底翻腾起来,疯狂地在识海中乱蹿,凌随波身魂俱竭,膝头一软,终于跪倒在格斗场上。
第一声雷响过后,天空像是被闷住了,既无风也无雨,整个广场一片寂静,火光中人们提心吊胆地注视着这个打倒了所有勇士和猛兽,徘徊在失控边缘的男人。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染血的长发覆在额边颊畔,双瞳中翻滚着血腥的赤红岩浆,几近赤裸的上身一片血红,这种腥红不仅来源他自己和猛兽的鲜血,也来源于他肌肤上狂乱闪现的那一圈圈赤红色魔纹。
钢鞭已经缩回了蛇身大小,同样闪着邪诡通红的魔纹,蛇信嘶嘶喷着暗红色魔火,游移在他的周围。
鲜血仍在一滴滴自唇角滴下,但那颜色远没有他眸中的血浪和肌肤上的赤纹来得耀眼摄目,格斗场上方的幻龙压低身形,缓缓盘踞在他上方,沉沉的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魔君和他座下一排的部落族长们早都站了起来,正紧张地盯着他,而在大祭司的授意下,众位祭师开始准备启动噬魂阵。
苏黛捂着胸口,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浑身散发着凶邪暴戾煞气的男人,没意识到自己的眼角已悄然湿润,她只在幻境里见过这样的他,出了幻境,即使是他魔魂不稳的时候,也未曾现出这样森冷阴暗到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模样。
但她知道,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一切都得靠他自己,而她坚信他可以挺过来。
“少君!坚持住!”广场边缘的弑魔军中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呼唤,紧接着,呼声在弑魔军中传开,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浑厚。
然而他像是根本听不见一般,赤红的双眸只是茫然落在东南方向的看台上,滔天的血浪在瞳中翻滚着,额上青筋抖动,眉心间的凶蛟魂印滴出血来。
“我在这里!”苏黛忍不住大喊,“凌随波,坚持住!”
他怔然一瞬,血戾魔瞳缓缓移过来,定在眼中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上,渐渐的,那瞳中沸腾的煞气和血浪静止下来,他看见了,也听见了。
看见场边神色焦急的姑娘,也听见了此起彼伏为他鼓气的弑魔军的声音。
魔君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终于放开拳头,重新落座,大祭师亦暗暗松了口气,下令祭师们停止了噬魂咒的前导吟诵。
当那双魔瞳重新归于无色,伤痕累累的身躯上不再有魔纹闪现之际,广场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天空中惊雷炸响,苏黛不顾一切朝他奔去的时候,风卷着一阵疾雨打了下来。
魔洲大陆上漫长的雨季,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