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夏坤得到一个轻舒几日的机会,去安徽省黄山市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除了准备学术资料、会议发言、主持两小时会议外,便是听别人发言,没有医院里那些大小杂事来劳累思想和身体了。这儿离著名的黄山风景区不远,会议结束后,就有当地的旅游公司来登记组织,自愿者,交钱去黄山两日游。夏坤还未去过黄山,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睹海拔1841米的黄山雄姿的好机会。“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登黄山赏景,目睹旭日东升、晚霞夕照、松林雾海的奇观。对夏坤这个情趣爱好多样,喜欢舞文弄墨绘画摄影的人,欣喜之情,自不必说。
头天晚上,不到八点,夏坤就准备早早地休息,以养精蓄锐,明日登山。夏坤无论到何大山景点,都绝对不愿乘汽车或索道上去,他认为只有一步步登上去,才能真正领略感受到大自然的奇特风光。劳其体,才能饱其目,慰其心。那一年,他同邱启发去登海拔3100米的四川的峨眉山亦是如此。那一次,他俩上山一天半,下山一天,累得都快趴下了。
刚脱衣躺下,会议秘书组的人就来通知大家速去大会会场。那位因国内班机不能起飞,下午未能赶到作大会专题学术报告的外国专家赶到了。他是当机立断,转乘异地飞机,再又转机到来的。会议代表们自然感动,且都不愿意放弃听国外学者的最新学术动态报告的机会,便都立即去了大会会场。夏坤刚入座,报告便开始了。
大会主席简短地向大家做了介绍:“现在,我们欢迎不辞辛劳,绕道赶来的来自美国纽约的卡姆拉教授为我们作精彩的学术报告!”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
代表们发自内心热烈鼓掌。
夏坤也鼓掌,心里却不十分钦佩。这个不过30来岁的美国教授,为什么不在会议一开始就来,为什么就不来听听中国专家们的发言?他听秘书组一个小青年工作人员说了,这位教授一到中国,就忙于去游览四川的名山秀水去了,心里就颇不以为然。
风度翩翩金发碧眼的卡姆拉教授打出的第一张幻灯片是一张充满画面的赭石色的类似中国的“田”字的片子,他幽默风趣地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
“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画的一幅图画,我不知道她画的是什么。我到中国来讲学后,才知道,这是一个中国的‘田’字。原来,女儿画了一个农业大国。当然,这个农业大国现在已经改革开放,搞现代化了,有的农村也像城市了。这些农民们住的吃的用的驾驶的,什么也不比我卡姆拉差。这后面的一段话,是曾经当过我的学生的中国的一位年轻美丽高傲的女硕士对我说的。我这次来中国的城市、农村一看,服了她这话了!”
一开始,便吸引了全场,引起一阵笑声、掌声。
卡姆拉又说:“我第一次来中国讲学时,面对台下众多白发的中国教授。我说,当你们从事医学工作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现在我对你们讲课,向你们挑战。而今天,我面对的中国专家们,许多都比我年轻!中国一改革,了不起,变化得太快了,我又服了!”
又是一阵掌声,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夏坤也鼓掌,有股自豪,为自己这个国家的巨大变化而骄傲。卡姆拉教授用了英语侃侃而谈,作学术报告,间或打出一张纽约风光的幻灯片。夏坤突然想起了什么。卡姆拉教授、“田”字、年轻美丽高傲的女硕士!他莫不就是甘泉对自己说过的对她很有好感的那个卡姆拉吧?对的,是他。可不是,他一到中国就去四川,怕是找甘泉去了。想着,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又自嘲地一笑。他就是去找了甘泉又与自己何碍。卡姆拉教授的报告不错,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对卡姆拉教授新颖的科研设计、求实的实验研究、精辟的讨论分析由衷佩服。也为他有昂贵的实验设备、优良的实验条件而羡慕、妒嫉。心想,中国人并不笨,并不懒,缺的是国家的综合国力还不上乘,缺的是资金还不十分雄厚,缺的是先进的世界一流的设施。当然,整个国家的整体文化、科研素养也还有差距。但是,中国会上去的,中国能上去的,中国人也可以搞出世界一流的科研成果来。他也想到了自己,自己还得发奋努力,还丝毫休闲松懈不得,对自己所定的标杆还得要更高才行。
这样想,就振奋也觉得很累。
卡姆拉教授准时做完规定的50分钟的学术报告,大会主席即宣布散会。夏坤想上台去和他结识,看见已去了许多人,也就没有去。心想,会有机会结识的。卡姆拉做的有关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对自己很有启发,他很愿意与他保持学术交往。又暗自遗憾和庆幸,他是没有做还是没有想到他夏坤已设计并带领一个研究生正在做的那部分内容?这部分工作极有价值,深入研究的潜力很大,很有可能转化为大的生产力。他曾经把这设想对史莹琪概略地说过,史莹琪听了就很激动,说,夏坤,你真该留在美国,在这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能很快地出成果的。他很感谢她的鼓励,当然还是要回国来搞。这是生他育他的故土,在这里他才能如鱼得水。当然,他也深知自己医院现有的设备条件,困难还相当大。他寄希望于极有可能获得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科研项目的资助,他有信心。他当然没有把关键的思想和实验做法告诉史莹琪,虽然她是自己心爱的人,但她毕竟已是美国人。科技的世界交流与技术的必要保密的界限他是心中有数的。史莹琪也追问过,当她听了他的答非所问的回话后,笑笑,就没有再问。
人的感情世界真是丰富、复杂!
第二天,西北方移来的冷空气使气温骤降了七八度。天色阴霾。气象预告:晴转多云。多云正好可以欣赏黄山弥雾,只要不下雨就是幸事。旅游大巴车载着兴致勃勃的会议代表们离开黄山市,向五岳之外又胜过五岳的黄山驶去。旅游团的导游小姐发给每人一个旅游证,嘱咐要佩戴在胸前,以好辨认。夏坤笑着,别在胸前。城市的房屋逐渐稀少,苍翠的山林迎面而来。导游小姐柔和的声音伴着隆隆的汽车声搓揉着人们的耳际,而那一座美过一座的雾里山、云里峰大饱着人们的眼福。以为就是黄山了,却全都不是。欣喜伴着失望,失望伴着渴盼,渴盼伴着焦灼。
大巴车终于停在了黄山脚下。
雄伟而苍秀的黄山挺着大腹俯视着一拨又一拨来一睹她的风姿的旅游者们。浓厚的浮云在她的胸际峰顶飘飞,遮挡着人们那渴盼的视线。
自费、公费来此处游览的国内外游客太多了,如同四川乡下赶场时的热闹集镇。夏坤在车窗口用目光搜寻着先驶来的那辆豪华中巴车,大会主席团主要成员陪伴着卡姆拉等外国专家坐的那辆车。当他看到那车时,发现,已有人带领他们一行向排了好几路队的索道入口走去,从优先乘坐索道的入口进去了。夏坤就想,到了山上再去结识卡姆拉吧。
听完导游小姐的安排后,车上人们都下车来。
摆满各种旅游杂货的小店铺一个挨一个,形成了一条条彩货挟持的小道。购物或观物的人不少,有的人已争先排队去购买登山索道的票了。夏坤估测,至少得排上半个多小时的队才能上山。便邀约几位代表徒步登山。有人就说,恐要下雨,还是买件雨衣为好。都说对,就都去买了简易的塑料雨衣。
登山途中,夏坤想,三千多米的峨眉山自己都登上去了,这一千多米的黄山自不在话下。“不怕慢,就怕站。”夏坤很欣赏这句话。但凡登山,他总是很少停下休息,且步子也跨得快。没有多久,便将那伙人抛下老远。登了一阵,夏坤还是气喘吁吁了。觉得体力还是不如当年登峨眉山了。就放慢了步子,脚下依旧不停。也有停的时候,那便是看到了一座诱人的小桥或是一壁怪异的石壁或是一道飞泻的泉水,他就取出相机来,拍上几张,又请路人为自己拍上几张。摄影,也是他的业余爱好;留影,则是最好的纪念。
有轿夫喊:“乘轿子不,八十元上顶!”
这轿子比早年间重庆城的滑竿漂亮,如同新娘子乘的花轿。他“咔嚓”为轿夫和轿子拍了照片。说声谢了,又迈开了步子。一步一用力,一步一喘吁,求这苦中乐。
爬到一个山腰,停步环视。但见浮云罩苍松,奇峰临幽谷。心境好不开朗。有耍猴人牵了猴子走过,那猴子脖颈上套了铁圈,耍猴人一拽,猴子就蹦窜过去。一双贼似的猴眼东瞅西盯,趁其不备,夺走了夏坤手拎的一袋广柑。耍猴人佯装不知,各自往上走。路人皆报以快意的笑。夏坤不追,见那猴子一蹦三跳跟了主人走,将那袋广柑交给了主人,也一笑。看见这被人牵制的猴子,他想到了峨眉山上那没有人制约的猴子来。
峨眉山上的猴子可爱而又令人生畏。当年,他与邱启发上山下山都遇见了群猴。
他俩过了万年寺向洗象池进发的途中,有一条羊肠小道。道两旁是丛林密布的万丈岩坡。他俩走着,忽听“嗖嗖嗖”三声林梢响,跃下三只猴子来。它们闲散地拐动四肢,迎面向他俩走来。初遇山猴,心中大喜。又见那三张打手般的猴面孔,不禁生惧。狭路相逢,夏坤遂忙忙地解囊掏出花生抛撒过去。猴们便不客气地剥吃起来。抛空花生,他拍拍手,一摊,山猴果然讲礼,注目让他过去。他身后的邱启发也做了同样的手势。那只老猴却朝邱启发嗤鼻咧嘴,另两只山猴早跃到他跟前又扑又抓。“别急,别急!”邱启发两手护着肩上搭的两只皮包,心疼而又无奈地将好不容易扛上山来准备冲刺金顶时食用的苹果全部给了猴们。而猴们依旧不肯让道,又去抓他护着的包。夏坤与邱启发均勃然生怒,不得不挥动登山时买的竹拐杖,且打且走,仓皇逃出了那条“险恶”之路。下峨眉山时,二人走了九老洞那条路。但见古柏参天,寿岩高耸,霭气氤氲。依旧是夏坤走前,邱启发断后。早探知此为猴群出没之处,惶惶地提防着。夏坤将手中拐杖挥得生风壮胆,邱启发两目四瞅提防着。二人是想见猴群又怕遇猴群。只听林间“嗖嗖”之声时起时伏,却终不见猴影,就懈怠下来。款款上一道懒坡时,坡背上冒出只毛茸茸的小猴来。“来了,这怕是探子!”夏坤脱口而出,邱启发握紧了拐杖。果然,四面林声紧响,无数只猴子在林间飞蹿。举目望时,小猴身后又走出只老猴来。它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抚小猴道中就地坐下,眯缝了眼斜望叶隙间懒懒洒落下来的阳光,有种恬逸的老少温情。二人的心境舒缓下来,将准备得充足的花生捧送过去。小猴边接边交给老猴,老猴闲散地吃着,侧身放行。两人都笑,放心地走过。走不几步,却听见骇人的“唰唰”声,林间射出的群猴将他俩团团围住。他俩慌忙扔空花生,拍手,摊手。猴们放夏坤过去了,只不放邱启发走。围了他又抓又咬。“没有了,猴子,真的没有了!”邱启发一手护着肩上的包一手挥舞拐杖,夏坤也回身助战。猴们全然不怕,一个个龇牙咧嘴,仿佛邱启发欠了他们的债。他的手臂被抓破了,淌出血来。幸有人群上来,猴们才悻悻离去。路遇一独自卖食的姑娘,请教咋不怕猴子抢食。答曰:“敢抢!”又曰猴子有人性,欺生。“欺生?”可为何只对邱启发使恶?夏坤不解。用手帕包了伤口的邱启发余悸在心,笑说:“你小子夏坤,人见人爱,尤其是女人。那猴群里定有爱上了你的母猴在庇护你。”夏坤也笑了,扭头回盯邱启发。见他迈着重步,一手紧护着肩上扛的一前一后两个包。“哈,邱启发,我知道猴子为啥老要抓你了。你看你,你要是别用手去护着那包……”“啊!”邱启发恍然大悟,松了包,击掌道,“对了,对了,猴儿鬼精灵,一定是以为我小气,包里的好吃的东西不拿出来!”这段经历,夏坤后来写过一篇散文《峨眉山猴趣》,发表在晚报上。邱启发读后,大乐,晚餐的面条也多吞了二两。
夏坤想着、乐着,继续往黄山顶峰登去。心想,自己这次登黄山,也许又会碰上什么趣事。又想,上山后,一定要见到卡姆拉教授,他也许刚去爬过峨眉山哩,也许甘泉也陪他去了哩……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下雨来,就穿上了塑料雨衣,回首下望,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雨衣都披在了登山人们的身上,如一条雨蒙中的蜿蜒的彩色飘带,就“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这雨中登山图。秋天的黄山上的这场雨水,开始是飘舞的细丝,在人们的冒热气的脸上、颈上扫刷,凉丝丝的,使人有股刺激的快意。渐渐地,就成滴成串了。不久,便勃然倾盆,风势大作。夏坤身上这塑料雨衣便成了壁上的画钟——只是个摆设了。雨衣早被风吹破,被雨水湿透,无孔不入的雨水从他头上、脸上、脖颈往衣裤里灌。旅游的胸牌也掉了。他喘吁着,加快步子往上登。这蜿蜒陡峭的石梯道上,根本没有法子避雨,只有早到山顶,才有避雨之处。过一道风口时,大风掀来,大雨泼来,身上这彩塑雨衣便随风而去。夏坤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住,人也险些儿栽下山去。才认可了导游小姐说的,登黄山不能打雨伞的忠告,否则,大风扑伞,会连伞带人一起卷走的。
天色暗下来,风雨更狂,没有了遮雨之物的夏坤浑身透湿。雨水夹着汗水,又无比地累乏,才知道,这苦中求乐也非易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想,那年轻的卡姆拉教授,一定早就到了山顶,早就在什么豪华住宿之处,饮酒观山赏雨了。想到了酒,此时他可真想喝上两口啊!抬头仰视,发现这一段的索道的吊索就在自己头顶上,一辆索道车正在暴雨中缓缓上行,后悔起自己还是该去排队从索道上去。人的心境总是这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想法就有不同。
人已走在这条路上,回头是不行了,唯一的只有硬了头皮往上登。自己的人生之路怕也是如此,没有了回头路,只有咬了牙关鼓了劲头,往那条充满了艰难困阻又充满着希望之路走了。走吧,登上去!
苦累难熬,终有尽头。大雨下得昏天黑地之时,夏坤登上了黄山。
登上山的人们争相向买食物的小店、山上的庙宇以至厕所涌去避雨。夏坤去了几处,人均已满了。就干脆顺了山上的路标走。导游小姐说过,上山后右拐,见到三岔路口再右拐,再左拐,那儿有数排房屋,自有人举了本旅游团的旗帜在那儿召集,并早已登记好了住房、准备好了食品。对,反正一身都湿透了,早到早填饱肚子早换衣休息。今天是看不了什么山上美景了,明早起来看黄山日出吧。老天爷,但愿明日雨停日出啊!
雨果然小了许多。夏坤走在山顶的较平坦的路上,才感到了阵阵寒意,就又加快了步子小跑起来,运动生热。他终于看见了那几排房屋,如获救星。向那些房屋走去,边走边搜寻着那面导游的旗帜。没有寻着,却寻着了一个小卖部,走了进去,挨柜台转了一圈。腹中饥饿冷得磕牙的他,伸手便指了那半斤装的瓶装白酒,说:
“来,来一瓶!”
女服务员取出酒来,夏坤一边付钱一边就启开了酒瓶盖仰头便喝。平日,他顶多二三两的酒量,此时喝下去如同喝凉开水一般,白酒下肚也没有平时那种烧辣感。收下找补的钱,走出店来,雨已经停了。透湿的浑身经风一吹,一阵寒战。他猛地又灌酒,一气喝完,才感到了热辣,身上也有些燥热起来。他还想再买一瓶酒来喝,却又不敢,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且这又是空肚子喝酒,会醉的。然而,冷得发抖的他,有了这下肚的酒就添热壮了胆气。他沿着这几排房屋走上走下,还是没有寻着那面导游的旗帜。
他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山石突起的平地前,一个老太婆在地上铺开了塑料布,摆上了卵石彩画、木制烟斗、弄不清是真是假的珍珠项链等旅游物品兜售。他无心去看去买,发现老太婆身边有一块石板,就觉得人好累腿好软,就坐到了石板上。又觉得坐着也累,干脆倒卧下去。
老太婆说:“你怎么睡在我地摊边,起来起来,到那边去。”
他就听老太婆说的,爬起身来往那边走。他想,这一路上山,腿劲没了,走起路都不稳了。黄山上的雨水,流淌得快,地面干得也利落。雨一停,云也散了,天空亮晃晃的,令人惬意。夏坤往那边走,身子晃了几晃,感到一阵酒后的燥热和舒坦。风小了许多,身子没有刚才那么冷了。这块地方还平,旁边有棵参天巨柏,坐下坐下,歇一会儿。歇会儿再去找那面旗帜。他脚一软,坐下了,觉得很快捷。就想躺下更舒服,就躺下了。感到眼皮发重,就闭上了两眼,眼前一派暖意的明亮。咳,睡睡,真舒服啊……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有感觉时,手脚已不听使唤。山风大了,透骨寒。他感到手脚肿胀了,他想捏动手指,动动脚趾,都麻木了,他指挥不了它们。脑子发胀,又空蒙蒙一片。心跳好快,欲要蹦出胸膛来。
酒醉心明白,他知道,空腹喝酒的自己醉倒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来。天色没有刚才亮,那柏树叶一片模糊,枝叶与天光融成一片迷蒙的乳白。心,跳得更快,越来越快,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死,他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在小说书的描写里读到过,在医院里更是见惯不惊地遇到过。那些濒死的病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在抢救无效死去的死者面前,夏坤曾经这样想过,一定是十分难受十分痛苦的。而这时候,他自己在真切体验。完了,夏坤,你就这样倒下了,倒在这明媚风光的黄山之巅。你不该这么急切地空腹喝酒啊,你太轻视自己的生命了,你还不老,正值中壮年,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该享受这人世间的许多美好啊!他这样想,就拼命睁开发重的眼皮。啊,他看见了好多张俯视着他的脸。这些脸孔都是迷蒙的苍白色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啊!难道我已经离开人世了么?不,没有,我的心还在急速地跳动呢,跳得太快了。物极必反,跳快到极限之时便会骤停了的。啊,“阿─斯氏征”!这心脏病人常常发生的心跳骤停的可怕词句他此时想到了。“快,快救我……”他心里十分明白地呼喊,如同人做噩梦时的那种呼喊。他清楚,自己此时不是在做噩梦,是真真切切地在呼喊!“救我,给我打一针强心针。用西地兰针药……快些……谢谢你们了,快救救我……”
一张张俯视的迷蒙苍白的脸闪过去了,又一张张迷蒙苍白的脸俯视着他。他耳际在鸣响着,听见了不太清晰的话声。
“这人,吃醉了……”
“他像要死了……”
“咳,喝恁么多……”
没有人来扶他、救他。他想起有一次自己搭乘长途汽车。半道下了人。车刚要开,七八条汉子横在车前,砸开车窗冲上来,死打驾驶员和售票员,抢走了售票款。他气不过,说了:“你们不能这样!”就也挨了揍。另一个年轻人过来劝,也被打翻在地。而后,那帮人扬长而去。一车上有五六十人,如果都冲上来,那帮人会被捶扁的,可是,多数人都没有动。当然,他们贸然动,会有危险。可是此时,过路的人们,你们扶我一下,抬我一下,抬到暖和的屋子里,找找山上的医疗站,就救了一条生命啊!这对你们只是添些辛苦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他这样想,就觉得“助人为乐”这口号是很对很好的,应该加强这种教育!他诅咒自己,酒鬼、醉鬼,你这样做是不值得人同情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太沉太重,无力展开了。眼前一团雾,有金星在跳动。他想用尽全身的力量翻动身子,拼命爬起来。然而,他明白,这时的他完全无能为力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已快到了极限,然而还在跳。啊,人的心脏,太能跳动了,从孕育在母体里开始,直跳动到生命的终结。他觉得自己的躯体在上升,在晃动,仿佛在那永恒的空间里飘浮,又仿佛在飘落向广袤的大地。行了,夏坤,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好吧,你就在这黄山之巅柏树之下去天国报到吧。也算是人生的不幸之大幸了。啊,又有人的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平一点儿,把头往后仰些……”
“快,快一点儿……”
迷蒙中,夏坤感到有一双暖柔的手在搓揉自己的发麻的手脚,又感到手脚被放在了一个柔软的暖处,有了感知。自己仿佛回到了家里,盖上了暖暖的被子,暖和了。眼皮真重啊,怎么这么想睡。睡,好香甜的瞌睡……夏坤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大约七八平方米的屋子里。屋窗外已全黑了,屋子里亮着电灯。自己的湿衣服已被换过了,脚上、手上都捂着放有热水的瓶子。手肘上吊着液体。
“夏坤,你醒了,怎么样?”有人在问,一只暖柔的手扪在他的胸前。
头脑还不太清醒的夏坤看见这人时,悸了一下,是个女人。当他完全看清楚时,惊诧了:“啊,章晓春,是你!”
“是的,是我。”章晓春笑着,带着倦意。“真是你?”夏坤费力地想,是在梦里?
“真是,是真的。”章晓春笑说,“你感觉怎么样,心跳得挺快。”夏坤这才感到心里一阵翻涌、恶心:“啊,我,想吐。”
章晓春忙拿过一个缺了瓷的面盆来:“来,吐吧,吐完就好了!”
“哇——”
夏坤猛吐起来,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吐了半盆带有胆汁的发黄的黏液。吐罢,感到心里好受了些。心仍然跳得厉害。
“章晓春,给我推20毫克西地兰吧。”
“夏老师,你这大专家真是醉糊涂了,这黄山上的医务室里哪有什么西地兰。只有这软包装的液体,肾上腺、可拉明这些急救药是有的。你主要是醉得厉害,又没有进食,又在野外冻了好几个小时。你现在急需要的是保暖,补液,补充营养、增加热量。”
夏坤明白了,自己一是醉,二是低血糖,三是冷冻。这时,章晓春已开了一瓶乐百氏奶,插了吸管让他吮吸,他很快就吸完了。他确实太饿了,再呢,他是医师,知道自己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补充营养,提高血糖浓度。章晓春又为他开了第二瓶、第三瓶……这小孩们爱吃的小瓶装的乐百氏奶,夏坤一气吮吸了10瓶。此时里,就章晓春一人在他身边,为他喂着乐百氏奶。死里逃生的他竟有一种孩子般的感激。啊,章晓春,我怎么感谢你哟!他心里在说。又想,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把自己这一百多斤的大块头搬弄到这屋子里来的呢,她还为自己换了衣裤……他想问章晓春,却感到眼皮发重,全身发软,一股甜蜜的倦怠袭来,又进入了梦乡。
章晓春见夏坤又入睡了,扪了他的脉搏又扪他的胸口,悬着的心轻松了许多。他的脉律齐了,心率慢些了,每分钟只有106次了。
她现在真感谢庄庆啊!
她和庄庆一道从美国洛杉矶起飞,越过太平洋到达北京之后,就给夏坤挂了电话。是晚上挂的,夏坤的女儿夏欣在电话里告诉她,爸爸去黄山市开学术会议去了。庄庆得知夏坤就在黄山,自然高兴,他正想去黄山看看哩!就说,章晓春,我们明天飞黄山,就可以见到你老师了,可以谈那大楼之事,还可以陪你老师玩玩。二人转机来到黄山市是今天一早,打问到夏坤他们开会处时,才知道会议已结束,代表们已去黄山两日游了。遂立即租了辆的士直奔黄山而来。上山时,庄庆坚持要步行,且不许章晓春一道,叫她去乘索道。章晓春知道,庄庆要边浏览山景边绘画,也想陪了一起登山,却不想庄庆这次非不让她同行。她气了,说,我非要走上去。你不让,我就自个儿走,不与你做伴了,而内心里想的是边走边寻找夏坤。庄庆急红了脸,才说,我知道,你这两天不方便。什么不方便?她问。我见你去买了好多卫生巾。章晓春脸红了一股,乜他一眼。这个呆人,心还真细,看出自己来例假了,倒也是,这次来的量不少,登这黄山怕要出丑的。好吧,庄庆,你上山后就在山口上等我,千万不要乱跑。庄庆点头。啊,对了,万一我们实在碰不上面,就回到宾馆会合。章晓春知道,这个画痴,一旦被某处胜景迷住,会在那儿呆画几个小时的。
章晓春乘索道上山后,就被山上山下的美景迷住了。她在山道口处站了一阵,看见那些气喘吁吁的登上山来的人,羡慕他们饱够了眼福,又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步行上山,埋怨着例假不该这几日来。她估算,庄庆没有几个小时上不来的,心想,反正说好了,叫他在山口处死等的。就自个儿去寻夏坤,也游观山景。没多久,下雨了,开始还很小,后来就如天塌了般瓢泼倾盆起来。只好找了个面馆躲雨吃面。又买了雨衣跑到山口去看夏坤、庄庆,哪里有他们的身影。才听有人说,快去登记住房,否则会没有住处了的。遂顶了雨衣去登记住处,才知自己去晚了,那宾馆早已满员,那比较简陋的排屋也登记完了。“给我登两间吧,最差的都行,谢谢了!”她求道。答曰,你为什么不早来,确实没有了。这时,正好有一人来退房,说是山下有人不上来了。章晓春立即转登了这个房间。
这房间七八平方米。床、被褥、面盆、小桌、小凳、电灯等基本用物还全,还有两水瓶开水。这大雨寒风之中,有这房间这条件算不错的了。就又想到夏坤来,心想,他们是组团旅游,会一应周全的,等雨一停了就去找他。倒十分牵挂起庄庆来。这个呆子,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一定淋得成个落汤鸡了吧。又噗噗自笑,管他呢,个大男人的,会有办法的。他也许正躲在一个什么洞子里,急绘这黄山暴雨图哩。
等到雨停了,时已黄昏。她就锁了屋门去寻夏坤。因为不知道夏坤他们旅游团的名称,无从打问,问了山上有关人员,说是一个医学学术会议。答曰,我们只了解一些旅游团的名称,至于什么什么会议,我们这儿太多太多了,搞不清楚。就只好四处乱寻乱碰,碰得上自然绝好,碰不上呢,明天一早又赶回黄山市去,到夏坤他们开会的宾馆去等,总会等到的。那时,再同他一起回重庆。
章晓春走着,观赏着。就看见两个巡山的民警和另几个人抬了一个人匆匆走来,那被抬的人面色苍白,耷拉下来的手也僵硬青紫。趁过身边时,她好奇地看,蓦地,心一悸,啊,好像夏坤!她慌忙跟了上去。抬的人走得好快,几个大块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担心不已地紧跟了去。抬到医务室,一个男医生立即进行了紧急处理,说,这个人,吃恁么多酒,一嘴酒气。又问,他怎么没有戴旅游牌?得找到他单位或同行人,他得要保暖,补充营养。医生边说边叫护士输上了软包装的液体。
站在一旁的章晓春完全看清楚了,是他,是夏坤。啊,他怎么了,一定是淋了雨,天冷,喝多了酒了。她走上前去,说:
“谢谢你们了,他是我一起的,叫夏坤。”
医生、护士和民警都埋怨,你们怎么搞的,不走到一起。看,好危险,差点儿没命了。章晓春连连赔不是,连连道歉。又掏出钱来酬谢。她掏出的是美元,庄庆的钱全都由她保管着的。人家都笑,都不接钱,说这是应该做的。又七手八脚帮忙,抬到章晓春订的这房间来。两个男人、男医生和护士又帮着夏坤换湿衣服。章晓春想避开。男医生喊她快拿衣服来。她就立即从旅行包内取了庄庆的内衣裤来,递过去,瞥见夏坤的内衣裤已被脱下来。她心里发慌,又镇定下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东想西想。再说,自己也是个医师哩。换好内衣裤,男医生用被单盖严夏坤,又留下了两包软包装的液体,叮嘱章晓春如何如何守护,说是要有什么危急变化,立即找他。临走,盯了章晓春,说:
“你这个男人要管管,如此酗酒,不要命了!明天你再来结算医药费。”
章晓春点头应着,面颊发热。人们走后,她就忙碌起来。她本来就是医师,如何治疗护理是明白的。她扪夏坤的脉搏,好细,还伴有脱漏,就扪心前数数,每分钟130多跳。他的四肢好凉,如同触摸着冷凉的木头一般。她心里一阵痛,就解开自己的羊绒毛便装的胸襟,把夏坤的冷僵的手脚轮次地放到自己的胸前捂热。捂着,她的两眼晶莹了。她从没有见过夏坤如此模样,他真是死里逃生啊!
捂过了夏坤的手、脚,她为他盖好被子。又换了一袋液体。自己的手就一直扪着他那急跳的、细弱的、时而不规则的脉搏。有一阵,扪不到脉搏了,她急得不行。想到过去夏坤带她时讲过,脉不齐或扪不清又没有听诊器时,要赶快扪心前区,用耳朵去听。她立即去扪夏坤胸前,又把耳朵贴到他的心前听,依旧没有听到心跳。她急得欲大叫那男医生来救命了。又想,叫也来不及了。就想到了过去同夏坤一起抢救心脏骤停的病人时,紧急采取的胸前叩击及心脏按摩术来。遂立即掀开夏坤的内衣,把左手扪到他的胸前,右手朝左手背叩击了三下,接着就是心脏按摩。又俯身到夏坤口鼻前,听见有呼吸声,再又俯身听心跳,有心跳声了,很急骤。她看表数了一分钟,142次,有两次早搏。她才松了口气。想,也许是自己刚才太紧张、慌乱了,他也许没有心脏骤停哩。又后怕,万一是呢?就庆幸自己过去学过的还用上了,也许正是自己的叩击、按摩,他的心跳才恢复的哩!
她加快了补液速度,又怕他心脏承受不了。又一想,他现在心动过速是血溶量不足,是低血糖,需要快些补进去。对了,从静脉补进去,还可以从口里补进去的!她赶紧取出自己的杯子,倒了开水,一点点往夏坤嘴里灌。她又扪了夏坤的胸前,心跳降到120多次了。她才镇定了些。屋窗外,天已全黑了。就托屋外过路的人,帮她买了几瓶啤酒来,又拜托买几瓶牛奶。那人回来时,交给她四瓶啤酒和三扎乐百氏奶。那人说,只有这种奶。行,她说,谢你了。她自己饮了一瓶啤酒,倒掉另外三瓶。把水瓶内的开水灌入这四个啤酒瓶内,而后,分放到夏坤的手、脚上保暖。不多久,夏坤醒了过来,吐了不少,吸完了10小瓶乐百氏奶。这会儿,他又睡着了,心律齐了,心率也降到了每分钟90多次。她那紧张的心才平静下来。
第二袋液体输完了,她又为他换了第三袋。
屋灯下,她看见夏坤的面颊有了红晕,呼吸也均匀多了。她坐到夏坤床边,又伸手扪了他额头,还好,没有受冻发烧,否则,就更麻烦了。看着夏坤渐势发红的脸,她心里灼热,她是多么地尊敬又爱恋着他啊!怎么就有这么巧,在这山巅上,在这静夜里,就只有她和他。他教授过她许多知识,给过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她,可以说危难时刻救了他哟!心里的一句话,多么想向夏坤倾吐!而他,心里怎么想的呢?他就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他永远的学生么……她又担心起庄庆来,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章晓春想着,眼皮发重,手扪着被窝里的夏坤的胸前,头靠到夏坤肩旁,睡着了。
夏坤再次醒来时,窗外已微微发白,软包装内的液体已滴完了。他见章晓春伏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就轻轻地移开了她扪在自己胸前的手,自己将输液针头拔出。他现在四肢和全身都温暖过来,心跳平稳了。他觉得一身好酸痛,想翻动一下身子,想坐起来,想下床活动活动,又怕惊醒了章晓春。
这个小章,她怎么也到黄山来了,又遇见她救护了自己?他心里一股灼热,看着她那张红扑扑的熟睡的俊秀的脸,心生爱怜。他伸手轻抚开她那耷拉下来的一绺盖住额眼的发丝。他想,她可别冻凉了,就想找衣服为她披上。可他看见,自己的湿衣裤搭在桌上、床尾,找不着衣服啊。就把自己的手掌抚按到她那随呼吸起伏的后肩上,传递过去自己身心热量。
那在美国时就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个人欲念又涌上心头。是的,章晓春是自己了解的人,除了宁秀娟,她是最知自己冷暖的人。他曾经想过娶她,又被自己否定了,老师娶了自己的学生,正好印证了有人的说法,院长又怎样啊,还不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一定是跟他学生有不轨之举,那漂亮老婆才弃他而走了的……这样想,他又自觉好笑。20世纪90年代了,自己的脑子还这么守旧。宁秀娟是如何走的,自有事实摆在那里,自己要真正爱一个人,就应该无所顾忌,一往直前!想到自己真爱一个人,不禁就又想到了史莹琪。啊,莹琪,你现在可好……心潮起伏,动了动身子。
章晓春醒来,见夏坤的手抚在自己身上,盯他粲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