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垂老矣的宅妖坐在院中,仔细将石桌上那盘棋局观摩了好久,然后掷下最后一子,他看了一眼安静的屋舍,自言道,“真好,今后再也不用陪你这老东西下棋了,也再也不用……忍受你的臭脾气了。”说罢,他拄起拐杖,缓缓离开。
住于家井中的年幼井神将自己的宝贝:一个空葫芦瓶,一颗玻璃球以及一柄朱红拨浪鼓小心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塞进一个世人小男孩的怀中,道,“这些东西送给你好了,唉……我怕是玩不着了。”
男孩死死抱着东西,泪水汹涌而出。
井神蓦然开怀而笑,他竖起食指,“嘘——别将你爹娘给吵醒了。你哭什么?待到你长大了,你便再也看不见我了,也记不起我了……所以,你不要伤心啦。”他笑着同男孩招手道别,而后跑出家门,融入那光怪陆离的精灵队伍中,消失了身影。
这些数量众多的生灵精怪,不属于九天云城管辖,它们没有守护一方平安的职责,因此它们大可龟缩于自己的小庙洞穴中活下去,只是也许在这之前的漫漫时光中,有世人为它们供奉过果品,有世人为它们建造过三寸小庙,甚至仅仅是行走于山野中的世人轻轻一笑,让隐于树枝后的精怪喜欢上了这种生机勃勃的生灵。
报恩、责任、长久的爱、莫名的喜欢……无数的感情让精灵们在这一夜为世人螳臂当车。
强大的精怪自发地挡在弱小的精怪身前,他们低头,看着下方一片安谧的碎月城,竟是满脸满足的笑意。
那自远方而来的恐怖黑潮迅速靠近,散发着恶臭,翻滚着叫嚣着,见碎月城上空盘旋着的白色祥气,那片黑潮中蓦然亮起一只不停流着血泪的狰狞眼睛,声音嘶哑骇人:“滚!”
白色祥气被这一吼似有退缩。
就在这时,从白色祥气的后方缓缓走出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子来——他踩着云端而行,纯白长发以及白色广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响,他来到最前头,目光死死盯着那片黑潮,长袖一挥,神情坚定,“该滚的是你!”
他这一声铮铮有力,使得身后众精怪皆是一振,接着齐齐喊道——该滚的是你!
黑潮之中,那只瞳仁极小的眼睛见对方模样先是一愣,尔后又是大笑起来——那眼睛虽弯起眼角做大笑模样,血泪却依旧不停流淌,观之更是诡异。黑潮道,“哈哈哈哈,本神还当真真是烛阴降世,不想却是个冒牌货!你这小精怪,本神劝你识相就速速离开,莫要说你们,就算真正的烛阴来到这里,也挡不住本神!本神乃是这世间至阴至邪之气,除非万物死绝,不然就算那云城上的天君,都奈何不了本神一分一毫!!”
青池脸上再不复那单纯明亮的笑意,反而是略带恨戾的冷笑,“奈何不得你?你虽不死不灭,但你可知荧光岭碎月城乃是风水福地,其中精怪地仙千千万万——我们,足以让你消了身形,再度睡去!”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材,竟真真要为这些世人豁出性命?!你们死在这里,又有谁知?又有谁记得?你们这么做,不过感动的是你们自己罢了!用自己的性命换取感情?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本神最是讨厌你们这些假惺惺的蠢材了!你们既想死,本神就遂了你们的愿!”说罢,那铺天盖地的黑潮瞬时倾覆上来!
青池见势当头迎了上去,他嘴里霎时兀出两个森长獠牙,脸颊覆上银色鳞片,双眼也化为琉璃目色。
“嘶!”化为巨型银蛇的男子吐出信子,山一般的身子直直朝那团黑气缠了上去!而跟在它身后的白色祥气亦是不做停留,齐齐覆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双方相击纠缠在一起,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在去往荧光岭的山路上,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正脚步艰难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怀中的孩子早已睡着,她却没有停下口中的歌谣:
幽蓝夜萤,金晶流光。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萤如光,天涯参商。
……
她没有穿鞋,山岭多荆棘,因此脚上已经被锐利的叶片钩刺划出条条血痕。
那是沈央央。
她没有如青池所想离开荧光岭,反而是朝山顶那处破败的神庙走去——青池和山都太过单纯了,即便他们活了千百年,他们也学不会世人那复杂的心思。
——那个蹩脚的梦中谎言,怎能就此骗过她呢?
她抱着蜜糖跑出家门,一是生气青池欺骗自己,二是她要到那神庙里去问问山,为什么要和青池一起来骗自己?
为什么,青池那般坚定要自己和蜜糖离开他?
他曾为了她做过那样多的傻事,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喂养壁上之花……她的青池,性格坚韧,万万不会轻易抛下自己的妻儿。
央央心中忐忑,但她不是个慌乱的人,即便如此,她还轻轻哼着童谣,坚定地朝山上走去。
仲夏之宴,世间愉欢。
锦鲤谜面,绣衣脂香。
杳杳灯市,漪漪浮潭。
妻看远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万里焦土,白骨坟场。
寂寂无人,积怨瓦窗。
君眺家乡,心中怀伤。
长长的童谣尚未唱完,才走至半山腰的央央忽听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轰——”
她心中一跳,蓦然回过头去,看向碎月城的方向!
此刻在她看来,碎月城一片安稳,唯有上方云腾雾绕,遮得星月无光,一片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那声巨响与此刻的静寂比来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没有生阴阳目,自然看不见城池上方厮打得有多么激烈,然而她的心竟是不住狂跳,她死死盯着城池上方搅动着的云海,突然间,似有幻觉一般,她看见郁青池站在云端之上,白发白衣,竟是和她梦中见到的精怪模样不差半分,只是——他的白袍撕破了好些地方,本应是纹丝不乱的头发也被烧去半截,他满脸被火烧过一般,尽是灼伤……他好似在与谁打斗,身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鲜血横飞,伤口见骨。
“青池……青池!”央央下意识喊他。
而就在此刻,已经遍身不见一块好肉的郁青池微微侧过脸来,他的眼皮早被揭了去,右眼只余下一颗狰狞的眼球嵌在眼眶中,摇摇欲坠般。央央的一声轻呼,他好似听到了,转动着那颗白森森的眼球,看向了她。
那一瞬间,央央捂住嘴,失力瘫在地上,满脸泪水。
方才他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自己时,嘴唇微张,轻吐出一个字来。
他说:走。
他那伤痕累累的身影只显示了片刻便就消失了,她看不见精怪,方才那刻显身,或许只是他们之间至深至情的感应吧?
碎月城依旧安静,上方依旧是云海翻滚。
央央不由自主地朝青池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怀中的蜜糖突然扭了扭,似乎为了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小脑袋朝央央的胸口又拱了拱——她突然清醒过来。
低头,她看了孩子一眼,再抬头望向碎月城,咬牙,转身,抱着孩子继续朝神庙跑去!
第十二章 魂随
“嘎吱——”那扇破败大门再度被人推开了。
走进来的年轻妇人头发散乱,一身泥泞。
神庙一如从前,带着潮湿的尘土气息。门窗老旧,墙壁斑驳,唯独庙中那供奉着的纯白神像纤尘不染,它微微低下头来,目光温柔地看着来人。
今夜即便是山岭也是一片叫人心慌的死寂,没有蛙叫,亦没有虫鸣——失去了精怪们的荧光岭仿佛瞬间老去一般,丧失了那份叫人心安的气息以及那股勃勃生气。乌云遮盖了星月的光彩,周遭一片漆黑,使得央央只得靠着摸索前进。
央央跪下来,朝前慢慢爬着,直到手指触碰到一角冰凉的石衣。心中顿感安心,她沿着那石像衣角滑坐下来。
“我该唤你做烛阴大神,还是青池?”全黑中,她突然如此低声问道。
自然不会有人再来回答她的话了。
片刻过后,只听央央又道,“或许,你还是烛阴大神……青池,只是你赐予我的神迹罢了。”
“烛阴大神,十几年前,我迷路来此,许愿回家,你便圆我的愿,当时我还在想,这座这般灵验的神庙为什么会被人遗忘掉呢?”黑暗中,传来央央断断续续的自语,突然,她无奈地轻笑一声,“你让它孤单了几百年的时光,难道就是为了让青池遇见我么?”
“呵……我有什么好的,我只不过是个山野丫头罢了。一直以来的一切,都是青池在努力呀。”
“一直,都是我的夫君在努力呀……”
说到这里,她转身,将睡熟中的蜜糖轻轻放在石像脚下,而后双膝跪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祈求道,“所以烛阴大神,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已为人母的她轻轻拂过裹着孩子的小被子,展颜一笑,眼中却满是决绝坚定,道,“请大神,帮蜜糖再寻一对父母!郁青池他不是个好爹爹,他抛下我们娘俩了。而我,也不是好娘亲……”说着,她又重重地朝神像磕头,“我不能抛下夫君就这么逃了!我总是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好。”
他一人孤独了几百年的时光,她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了。无论是生是死,只要她能陪在他身边便好。
只要不叫他再生孤单,便好。
下一瞬,奇迹发生。
有光亮起,俯身下拜的央央突感眼角有光,她诧异地直起身子来,就见整个神庙都泛起了微微白光,而后,有无数金色嫩芽从神庙壁上抽出,带着慵懒的姿态,缓缓地生长、抽枝、延展出柔嫩的金叶子,再是花苞……
那样多的花蔓,带着安抚人心的柔美光线,它们越积越多,将墙壁全全覆盖住,好似一汪金色瀑布,那流水延展过墙角后继而爬上了神像,或是在地上摸索着,在触碰到蜜糖后,它们似有意识般,一株壁上花先是晃了晃带着花蕊的枝头,似乎是人歪着脑袋思考一样,而后恍然大悟一般,欢快地朝裹着蜜糖的小被子下钻去,千百根花蔓交接纠缠,竟然在蜜糖身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摇篮,将他安全地包裹在其中。
央央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金色充斥了她的眼睛,她眼见着无数藤蔓长出,爬满了整个神庙,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生长,最后,是那些多如繁星、状若蔷薇的花朵在瞬时齐齐开放!
“谢烛阴大神大恩!”她的眼睛几乎给花朵的光亮灼伤,她却没有感知似的,又是重重朝神像磕了几个头,而后站起来,看向自己那被花朵包裹的孩子,禁不住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他的小手。
“蜜糖,我的蜜糖……”做娘的此刻早已红了眼眶,她俯身下去,轻轻在孩子额上印下一吻。
熟睡的孩子在此刻转醒,一见自己的娘亲,他吞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咯咯笑起来。
然而央央却是松开了手,而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跑出神庙,朝山下的碎月城跑去!
孩子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扁了扁嘴,伤心大哭起来。围绕在他身边不停晃着脑袋的壁上花似乎也急了,纷纷拢上去,扭着开满花朵的枝条,似想安慰他——你的夫君正在拼命保护着一方土地,那么你的孩子,就由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灵来守护吧。
此刻山下的碎月城中,那本是聚在一起的白色祥气此刻已经被打散开来,无数精怪被黑色吞噬,但活着的依旧不顾死活地往黑气身上撞击着!
它们有时也会拼死扭头,看向下方那依旧安静的城池。
能拖一时便就拖上一时吧,即便知道结局不能改变,但它们起码是为了自己所喜欢的那些人做过些什么吧?
每一只死去之前的精怪都是如此单纯地想着。
无数精怪的尸体被殃神的黑气包裹住,接着被吃掉精元,只余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自九天而上撒下来。
那粉末发着微微光亮,如骨灰,如初雪,无声无息地飘落,经风一吹,便再无痕迹。
而在这场浩大的战争之外,有两个局外人,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陆离正抱着蜜糖,他侧过脸去,看向灼光:这个平素玩世不恭的少年此刻紧皱着眉头,似乎带着无尽怒意看着这一切。
陆离又扭回头来,他再次看向城池上方,淡淡道,“我们过去吧,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说罢,也不等灼光回应,径直朝碎月城中走去。
两人的脚步不快,奇异的是在陆离每踏出一步时,他们俩身边的景色就像纸张一般被翻了去,才走了几步,两人便就到了城中。而就在二人寻了个空地堪堪站定时,就听嘭的一声巨响——一个残破的身影从天上掉下来,带着漫天撒开的血珠。
正正落在陆离和灼光的面前。
那是郁青池,已经不成人形的郁青池。
他那白色的广袖长袍早被烧毁扯烂,上面尽是血迹和刀痕,就连他的白发也被烧掉,甚至摔落在地时,火星还在他的头发上明灭着,而这些伤,全然抵不过一处——他银色的蛇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段残存的蛇骨。
殃神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将他蛇尾上的肉全全剔了干净,只余下了一段狰狞的蛇骨来,带着些许肉末和白色经脉,落地之后便扑入灰尘里,尤显血腥可怖。
奄奄一息的人趴在地上,蛇尾骨微微颤动着,他却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哈哈哈!不自量力!”天空之上,传来了殃神的狞笑声,那团黑色浊气中猛然翻出一只瞳仁极小的血色眼睛来,眼角已经被撕出一道口子,流血不止。
“你们这些蠢材,真是要让本神狠狠折磨你们一番才肯开窍呢,本神现在就嚼碎了你们的骨头,吃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死前痛苦万分,死后不能投入轮回!这样,想必你们才能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是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