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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好像不对劲。”燕明冶突然策马到燕鸣身旁停下,他指着身后的山林,急切地拉父亲往回看, 只见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勒马停在梁集身边,正与梁集谈笑风生。
    “徐之?”燕鸣愣了片刻,心砰砰狂跳,他突然想到,陈培也是那日徐之随口一提后,他才去寻找的人。他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他回头望向城墙,温煦的日光照在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在耀眼的光芒中,他看到陈培扶着林志琅走上墙头。
    林志琅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袍,在与燕鸣对视后,他装作虚弱地轻咳了一声,继而朗声道:“老友,又相见了!”
    “今日的情况,似乎颇有趣味,你的表情与三个月前的我有异曲同工之妙。”林志琅看着燕鸣那不敢相信又悲愤交加的样子,真心地笑了出来,“哈哈哈。”他洪亮的声音在城边回荡。
    林志琅饿了不少日子,颧骨高耸,人看着添了几分憔悴,但精神却十分地好,他炯炯有神的杏眼望向山头衣袂飘飘的年轻人,他心里涌起感激的热流,又沉下神色盯着燕鸣,“我在你死之前,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也是我毕生信奉的准则,永远别将赌资都投进同一个盘中。”
    “你少得意了。”林绿萼从他身后走出来,她步子较慢,才走上城楼。
    她眺望远方,见到云水笑着伸手和她打招呼,她这才放心下来,她之前一直担心刀剑无眼,害怕他被箭雨伤到,问他能不能不去南郊祭天,他说,“若我不去,燕家父子必会怀疑。”
    林绿萼盯向哈哈大笑的父亲,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老泪纵横,不到一个时辰,开怀大笑。
    今日早晨,莫建元一行出了城门,城中的局势立刻转变,陈培带人将南方来的士兵全部控制住,林绿萼带着云水留给她的侍从,进宫将父亲救了出来。
    林绿萼本想照计划带父亲回徐府,让母亲好好地责骂他,但他在回家的路上从林绿萼的口中听了云水的布置之后,他哀求她,他要去南城门亲眼目睹燕鸣的死状,把这些日子的恶气出了。
    林绿萼拗不过他,只好让马夫掉转马车,往南门驶来。但在来的路上,她毫不留情地细数了他的过错。
    往常一副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林志琅真诚对着女儿悔过,且发誓以后再也不胡作非为,凡事多与她们商量,他决心一心向善,重新做人。
    林绿萼发现父亲说话时,神色有了一些变化,他过往眼神总是充满精光,让人感觉他精明算计。他今日在马车上对她忏悔的时候,眼神却十分清朗,似乎恢复了她幼时见到他的模样。
    她问:“你在牢里很苦吧,竟让你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身体的苦倒是其次,心里想通了一些事情,反而悔不当初。”林志琅在牢中遭受了燕鸣的拳打脚踢,每次燕鸣来牢中打他,都会辱骂他许久,让他苦不堪言。
    燕鸣痛诉他这些年的作为,将他的勾心斗角、坑害朝臣、克扣饷银、贪.污受贿、打压忠贞之士,桩桩件件骂给他听。
    林志琅在牢中的日子无事可做,每每夜深之时,他也会回忆自己做过的坏事,并责问自己,为何要做这么多可恶的事。
    打压忠贞之士,他可以解释,他是选了有能力的人送去南方发展势力,可那些信任他又能力突出的文人武将,却也被莫建元杀了个干净。
    他对不起那些人对他的信任,他识人不明,以至满盘皆输,他不止让自己这些年的争权夺利显得可笑,更让他曾经厌恶的人,在他面前,无情地揭露他的低劣。
    他折磨燕家的人,将前朝亡国,他不得不假意投降的罪名怪到燕鸣身上,其实那个时候,燕鸣降与不降,已经无法改变前朝灭亡的趋势了。
    他只是想找个人来厌恶,将自己的恶行怪罪到别人的身上。他深刻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他希望用余生来忏悔……
    但眼前的人,林志琅看着对他破口大骂的燕鸣,他们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他若放过他,只会让自己和家人再次陷入危险中。
    他转头对陈培说:“放箭吧。”
    燕鸣恶狠狠地瞪着陈培,“我对你不薄,你为何要听这个贼人差遣!”
    陈培叹了一声,招手让士兵布弓箭阵,对着城下的人放箭。
    陈培在箭雨声中高声说:“燕大人,林相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比起彭安,更得林相信赖,所以我是那颗更为重要的暗棋。”
    燕鸣听到陈培的话,悲愤交加,他竟然也像林志琅一般,识人不清。此刻,他走投无路了,后有梁集带人围堵,前面是冰冷的城墙,他挥动长剑抵挡箭矢的袭击,逃无可逃,对着苍天痛声哀嚎。
    他身后的数千士兵四散逃跑,被梁集带来的人包围着,头上又有箭雨袭来,纷纷倒地坠马,死伤惨重。
    箭雨射了许久,梁集带着人马围到了城下,燕鸣和燕明冶身边只围着十几个士兵了,他们跌坐在城墙边上,再没了抵抗的力气。
    林志琅对陈培说:“开城门吧。”
    林绿萼扶着父亲走下城楼,在侍卫的保护下,林志琅靠近在墙边苟延残喘的燕鸣和燕明冶,他对浑身是血的燕鸣说:“我留你儿子一命,因为他一直为我求情,否则我早就被你杀了。”
    “而且他本身也是个好人,都怪我,四年前骗他去边关投靠张干,为他惹了不少麻烦。我会让人将他囚禁起来,好吃好喝地养他一辈子,也算是我对不起你燕家的一点忏悔了。”林志琅说完,侧头问林绿萼,“你看行吗?”
    “随便你。”林绿萼瞥了一眼燕明冶,只见他还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让她不得不低下头看向脚下的土地。
    云水策马上前来,林绿萼一下放开父亲的手臂,她几步上前,关切地望向他,“你怎么浑身是血?”
    “都是别人的血。”云水翻身下马,手掌轻捏她白皙的鹅蛋脸,在她脸上留下两个充满泥土和血污的指印,他一下呆住,他没发现自己手竟然这么脏。他在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块更脏的袖帕,愣了愣,又在她袖袋里摸索。
    “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嗔怪地盯向他,这么多人看着,他就伸手进她衣袖里摸她光洁的手臂,羞死人了。
    她淡扫蛾眉,容貌美艳,噘嘴嗔怪的时候更添两分娇气,只是她不知自己脸上留着两个血泥印子,侧头抿嘴轻笑,颇有几分滑稽。
    “姐姐……”他又伸手过来拉她衣袖。
    城外一片狼藉,城墙上、城南外都是士兵,她闻着腥臭的血味,揉了揉鼻子,又见父亲和梁集、陈培都看着她,他们眼里带着笑容,她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看着她笑,她想了想,他们定是因云水的急色而发笑,她推开云水的手,“我先上马车了,你处理事情吧。”
    林绿萼轻咬樱桃小嘴,极小声地说,“晚上等你。”她浅笑着跑回城内的马车里。
    自从林绿萼出来后,燕明冶的目光就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她方才在他面前神色平常地说“随便你”,真是一点未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而他却朝朝暮暮地期盼与她重逢。
    更让他震惊的是,林绿萼竟然与徐之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徐之伸手轻捏她的脸庞,态度亲昵,又伸手摸她的手臂,她羞怯躲避,眼中却含着脉脉深情。
    为什么?燕明冶拿着长刀,半跪在地上,怔怔地抬头望着她,她却一眼也未多看他。她为什么会和徐之扯上关系?难道是因为徐之的胞妹云水的缘故?可徐之已经有深爱的夫人了,还有两个儿子,林绿萼也毫不在意吗?
    他脑袋嗡嗡的,如何也想不明白,胸口又嫉妒的反酸,连父亲在他身边死去了,他的目光还是牢牢地盯着林绿萼离去的背影。
    云水想追着去给姐姐把脸擦了,林志琅一下拦住他,凑在他身边小声说:“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告诉你。”
    林志琅让人将燕明冶绑住送进城中一处私宅,他指着城上的塔楼对云水说,“去那里面说吧,有些事我不想让绿儿知道。”
    云水见岳丈神色黯淡,似乎心事很重,点头随他走上了塔楼。
    第124章 筹谋   去谋划吗
    燕明冶被绑着往城中押去, 路过林绿萼所在的马车的时候,他使劲儿往马车上撞去,肩膀“咚”得一声撞在车壁上, 车里的林绿萼听到响动,拉开窗上的帷帘看向他。
    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挂满血污, 额前的碎发凌乱地粘在眉眼间,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祭祀所穿的净色长袍污秽不堪,身上多处受伤。
    林绿萼看向城外, 燕鸣被士兵草草地丢到板车上, 正与若干尸体一起拉到城外的乱葬岗丢弃,而燕明冶无动于衷, 只眼含热泪地盯着马车里的她。
    她感觉他真是疯魔了,以往只知他固执, 却不想他在经历了这样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打击后,不管周遭的一切, 还是只看着突然出现的她。
    士兵们粗鲁地拖着他起来, 他嗓音沙哑地望着她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别废话了。”士兵们扯着他架起来,他倔牛一样地挣扎。
    林绿萼对着士兵们挥了挥手, 她微微蹙眉, “你问吧。”
    “你这些日子, 都躲在徐府吗?”
    “嗯。”
    “为什么?你就这么憎恶我, 宁愿委身有妇之夫, 也不肯回到我身边吗?”他看到她脸上还挂着一点泥色,想起她和徐之方才亲昵的模样,心里便阵阵疼痛,他实在无法理解林绿萼为什么会这样做。
    他亲眼所见徐之有妻有子, 亲耳听到那个垂髫男童叫他父亲,他多番打听,徐之也确实是从边关回来的徐仲的侄子,他在边境的时候随徐仲出战,还曾亲手斩杀田丙。
    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就能赢得绿绿的芳心?绿绿一定不喜欢他,只是为了躲避灾祸,才乞求他相助。
    这样想就可以理解了,徐之是一个会私纳贱籍女子为妻的好色之徒,他被林绿萼的美色所诱,所以听她差遣,联络梁集,拯救林志琅。他心里不禁嫉妒徐之,他的夫人已是他见过的鲜有的美人了,他如今却又还能与林绿萼苟合!
    “你想多了,他的夫人就是我。”林绿萼不想解释太多,记得每一次和他相见,她都对他把话说得很清楚,从未有欺骗他感情或故意引他癫狂之举。但拒绝他再多次,他还是这样执着,她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解释清楚,他恐怕也听不进去。
    她放下了帷帘,父亲估计会和云水一起回来,她也不用等他了,“回府吧。”
    马夫挥动马鞭,向徐府驶去。
    燕明冶看着离去的红锻金顶马车,不解她为何会说自己是徐之的夫人,只觉失魂落魄。
    ……
    云水跟着林志琅走上塔楼,冬日的风吹起城墙上的幡旗舞动,绣着“永兴”的墨绿色旗帜被士兵从墙头上拔下来,扔了出去。
    云水还未当着他的面叫过岳丈,又见他神色不佳,于是还是尊称道:“林相,有事就说吧。”
    林志琅关上塔楼的门,突然跪倒在地,“太子殿下,臣错了!臣不该有不臣之心!”他眼泪流出了满面,在牢中没有机会刮胡子,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须,泪水顺着脸庞淌在乌青的须髯上。
    “人各有志,林相这些年也操劳了,我无权无势,你为自己打算也无可厚非。况且你冒着株连九族之罪抚养我这么多年,我又怎敢奢求其他。”云水真心觉得,他身为前朝太子,林相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若林相拼尽一生扶持他复国,他就算坐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也会心存愧疚,不会安稳。
    但云水未伸手去扶林相,他倚着柱子,垂眸掩住眼中的落寞神色,“我去刺杀唐枚那天晚上,出来遇到巡街的官兵追击,那夜的人是你安排的吗?你是想……杀了我吗?”
    林志琅跪在地上,双手握紧成拳,大拇指的指腹重重地按着地板上的渣滓,他顿了许久,才回答道:“臣想与太子殿下私下说的就是这件事,求太子殿下不要告诉绿儿,否则她会记恨我一辈子。”
    云水深沉地叹了一声,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天夜里,林志琅到马厩里来,涕泗横流地跪在他面前说:“臣只有投降,才能护住先皇血脉,太子殿下的命日后与臣的命挂在同一把刀下,臣在此立誓,决计护太子一生,不让太子死于殷牧昭之手。”
    不死于殷牧昭之手,但可以死在他的手中。
    云水又想起那天林志琅说:“太子乃是真龙,有朝一日一定能光复社稷。臣肝脑涂地也会等待那天的来临!”
    他等着等着,却想自己终结那天的来临。
    云水回忆起林相派人将他从地宫里救出来,又派人教他武艺和文章,还为他取名……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哀叹,“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姐姐是林相派人截杀我。”
    “但我并不是想杀了太子殿下!”林志琅抬起头,嘴唇翕动,眼中带着清亮的光,“我怕唐枚死后,殷牧昭愤怒地追查此事,所以派人在那夜射杀你的同伴,我想拿一两具尸体回去,再派人调查出他们是前朝余孽的身份,这样既可以平息殷牧昭对此事的追查,又不会将祸水引到自己的身上。”
    “我真的没有想杀了太子殿下!我做事狠绝,若真对太子殿下存了歹心,必在箭上喂毒,又怎会让殿下受伤而返,因此怀疑我。”他急切地解释,眼神镇定地与云水对视,瞧不出一丝虚情假意,“我知你武功高强,谢易告诉我,你与他对打已不落下风,他可是武状元,你是他的徒弟,怎会被箭矢伤到。”
    “那日我躲在暗处,看到你受伤之后,立刻命他们停手!太子殿下,你与绿儿真心相对,我贪恋权势,但也爱护家人,我不可能做出让外孙出生时没有父亲的事。”
    “我确实想过,你若死在边境的战场上了,那我心里对哀帝的负罪感会少更多。但我绝不会自己动手伤害你,我毕竟也养了你九年啊!”他抹了一把泪水,哀愁不已,窗外白鹤飞过青天。
    云水扶他起来,安抚道:“既如此,那我心里一丝芥蒂也无了。”
    林志琅站起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待情绪稍缓后,关切地问道:“殿下,如今是否打算称帝?”
    云水看着他,不知林相何意。
    “殿下暂且不要称帝。我在来的路上听绿儿讲了你安排梁集做的事情,心里佩服殿下的智谋,但如今殷牧昭在边关与徐仲对战,两方厮杀却还未伤到根本,彼此恐怕都有所保留,因为想着京都还有莫建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匪首,他们不会想让莫建元坐收渔翁之利。”
    林志琅在牢中幡然醒悟后,又从为他医治的太医那里得知了是徐小将军派人在救他,他心里感激,决心为云水好好地谋划一番。
    他说起心中的计划,“你的身份暂时不能暴露。没见到晏隽之的尸体,一直是殷牧昭的心病,他若知道你还活着,他会忌惮你,更会保存实力,回头攻打你。你的身份让天下人知道,也会伤了徐仲的心。因为徐仲他是前朝亲王,而你的身份比他更名正言顺,他只有除掉你,登基时才不会遭前朝遗孤的唾骂。”
    “所以现在京都无主,你不可称帝,也不可对外宣称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会迎来两方对你的攻打。”
    “但我会帮你造势。”林志琅信心十足地一甩宽袍,淡淡微笑,“以徐之斩杀匪首莫建元,还帝都百姓安康造势。”
    “我们一边私下招兵买马,一边对殷牧昭和徐仲都发去‘虚位以待’的信息。你私下对两方都发去消息,便说你将京都已经料理好了,谁能胜出,你就恭迎谁为皇上。你谎称自己兵力不足,又无雄心大志。”
    “他们见你掌管着京都,却不登基,还态度谦和讨好,势必会更加卖力地除掉对方,以期重回或夺得宝座。”
    “我再在南方和京都一片为你造势,让百姓知道你是爱民如子的将军,是从匪祸中拯救黎民苍生的英豪!”林志琅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详细的计划他想两人再一起商议。
    云水拍了拍林相的肩膀,一时语塞,只有感激二字可言。
    林志琅恢复了以往的得意神色,虽身上的伤疤还在疼痛,却挺直了脊背,“殿下,待明年开春之后,我们一同前往边境,拿回属于你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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