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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牢房之中。王赞穿着白色的囚服,四肢都被铁链捆缚。墙上有一个高窗,能透进微弱的光亮。王赞坐在石床上,背对着大门,似乎正在看那处光亮,也没意识到人来。他似乎瘦了很多,整个背佝偻着,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也许他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只是装作没听到而已。
    王执打开牢门走进去,稻草上似乎有只老鼠,吱吱叫着逃到角落里去了。王乐瑶抓着竹君的手,只觉得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还是不喜欢脏兮兮的地方,也不喜欢蛇虫鼠蚁,但还是硬着头皮迈步进去。
    王执手里拿着食盒,一声不吭地在木案旁坐下,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跟酒都摆了出来。酒杯有三个,王乐瑶知道,多出的那一个,并不是给她的。
    王赞听到倒酒的声音,微微回过头,浑浊的目光仿佛没有焦距,来回打量着父女俩人,然后一屁股坐到案旁,拿着酒壶就往嘴里倒。
    王执看向他,有几分痛心地说:“你们这是何苦?你在徐州刺史任上,虽说不如在都城的时候风光,但好歹是军镇刺史,受人尊敬。非要弄到如今这种田地才甘心吗?”
    王赞仿佛没听到,很快就把一壶酒全都倒进嘴里,酒洒得到处都是,他邋遢的胡子和囚服的衣领全都湿了,声音嘶哑地问:“还有酒吗?”
    王执只能又拿了一壶给他。
    事到如今,说这些不过都是徒劳无用的。人的贪和痴,并非是理智可以控制的东西。王执只是觉得痛心,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分崩离析,手足相残。
    “堂叔,你知不知道伯父有个私生子?”王乐瑶低头问道。
    王赞停顿了一下,继续喝酒,“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孩子的亲生母亲,想要见他一面。”
    “不知道。”王赞很快地回答。
    王端原本应该是王允计划中的一步,可惜王允没用到他,就死了。既然王允死了,王赞便没打算让王端认回亲父亲母。如今王端可算是王家最有出息的男儿,他养了十几年,就是他的儿子。王允留了后手,想让人把孩子认回去,门都没有。
    只要他不说,陆氏肯定也咬死不会说的。
    王乐瑶知道,王赞肯定知道内情。毕竟王允所做的事,他都参与其中,那个孩子,说不定还是他帮忙处置的。可如今那孩子是生是死,流落何方都不知道,她只想要一个真相。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就不能说实话吗!”王执一把抢过了王赞手中的酒壶,大声道。
    王赞怒瞪着他,用手背抹了下嘴,神态淡然,“那孩子生下就被送走了。王允根本就不想要,还要我杀了,觉得那是他人生中的污点,时隔多年,我上哪里给你们找?你们告诉孩子的母亲,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吧。”
    王执和王乐瑶父女俩无言,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赞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另有隐情,但从他的口中,估计很难再问出什么了。
    王乐瑶有几分无奈,最后还是没帮上刘八娘的忙。
    “阿瑶,你若问完了,就先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王执说道。
    王乐瑶点了点头,带着竹君出去。她听到后面的牢房里,传出王赞又哭又笑的声音。无人知道那日王执到底跟王赞说了什么,只不过王赞在临刑的前一夜,给萧衍上了罪己书,还主动把元翊跟他往来的书信供了出来。还有这些年王家利用自己的权势,陷害文献公,收买官员,聚敛财富,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此举也揭开了士族腐败,相互勾结的那块遮羞布。
    一时之间,被问责的王氏官员不少,很多人都自请辞官。
    萧衍没有对王氏赶尽杀绝,他免了陆氏等人的罪名,王端还因为守卫都城有功,得到晋升,王竣也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起家官。虽然这些跟王家鼎盛时期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好歹是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王执离开都城那日,王乐瑶还是在城外驿亭给他送别。
    王执望着远方说:“阿瑶,为父此生应该都不会再回都城了。陛下对你用情至深,我也就放心了。从今往后,你自己多多保重。”
    王乐瑶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的听见王执这么说,还是热泪盈眶,忍不住抓着王执的手,“父亲,您也要多保重。”
    王执叹气,“景融一事,是为父感情用事,导致了后面这么大的祸端,陛下不降罪,已是仁慈。你伯父身死,虽说是罪有应得,但他死后,琅琊王氏也衰败了下去。我虽痛恨你伯父所为,但看到王氏不复往昔繁华,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仍是难以释怀。你就原谅为父的自私吧。”
    王乐瑶本来想要告诉父亲,母亲或许还在人世,想不想见她一面。
    “阿瑶,为父确实不适合做官,也不想再被凡尘俗世牵绊,以后,就潜心问道,你就当没我这个父亲吧。”
    王乐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经历这么多事,父亲就算知道母亲还在世,也不可能从北海王的手里把母亲带回来,再续前缘。母亲也未必愿意再回到大梁这个伤心之地吧。
    所以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王执上了牛车,默默目送牛车远去。
    孑然一身,对于父亲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一切纷纷扰扰似乎复归于平静,二月也悄然来临。
    北魏再遣使入都城,魏帝在公文上言明,自己身体不适,不能长途跋涉。诚邀萧衍北上洛阳,商谈两国永久停战之事,并特意提请皇后同行。
    替魏帝前来的,是上次向萧衍求助的那个副使,他对萧衍拜道:“皇帝陛下,实话跟您说,我国的陛下虽然清醒过来,但因为延误了救治的时机,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所以可能时日无多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两国之事,所以希望尽快能跟您见一面。同时他也知道了贵国皇后和北海王妃的事情,希望能玉成两人相见,请您一定要相信他的诚意。”
    萧衍把文书收下,“朕会考虑,你先回洛阳馆等消息吧。”
    那人走后,沈约立即对萧衍说:“陛下,不能去。万一魏帝发难,像当年一样,将您扣在洛阳呢?”
    萧宏也说:“阿兄,沈侍中说得有理。魏帝时日无多,所以想把你骗到洛阳去,永除后患。真到了北魏境内,就是任他们所为了。这魏帝和北海王,都不可信。”
    萧衍没有说话,这趟洛阳之行,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他答应过阿瑶,要去北魏治病。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几乎没什么时间闲下来休息,头疼的事,也只敢私下告知许宗文。许宗文也劝他尽快北上治病,因为谁也无法预知下次发病是什么时候,若病倒了多久才能醒。魏帝昏迷的这些时日,北魏险些大乱,酿成大祸,可见一国之君身体康健有多重要。
    魏帝年事已高,连他的头疾都能治,萧衍年富力强,肯定也能有治愈的希望。
    萧衍怕身边的人担心,所以才没说出实情。
    他让沈约和萧宏先回去,准备起身的时候,头部如遭重击,双手撑着桌案,然后跌回御座,整个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苏唯贞连忙跑进来,一把扶起他,着急地叫:“主上!”
    萧衍头疼欲裂,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但他强忍着,抓着苏唯贞的手臂说:“别声张。朕缓一缓就好。”
    苏唯贞跪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立刻拿了许宗文研制的止疼药丸给他服下。但这药丸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许宗文也说,药效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失去效用,并非长久之计。
    缓了一会儿,萧衍觉得没那么疼了,才强撑着坐起来,“此事不要告诉皇后。”
    “主上,这事不可能瞒皇后娘娘多久的。仆觉得您近来发病越来越频繁,再耽误下去,恐怕又会像上回一样,一病不起。那个老巫医既然能把魏帝的病治好,也一定能医好您。”苏唯贞叩首,“仆逾矩进言,为大梁江山社稷,为皇后娘娘,您都该冒险去一趟北魏。”
    萧衍道:“朕是打算去的,于公于私,都非走这一趟不可。但治病一事,还是要对外隐瞒,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带的人也需慎重。等朕跟皇后商议以后,再对他们说吧。”
    132. [最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文完。
    天兴二年的三月, 上巳节这日,梁武帝萧衍率使臣团北上,与魏宣帝元炽会于豫州晋熙县, 史称晋熙会盟。晋熙会盟对魏梁两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此后梁武帝在世的数十年间,魏梁两国都没有再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为两国百姓争取到了长久的和平, 也为大梁文帝的中兴之治缔造了良好的先决条件。
    此乃后话。
    在晋熙会盟以前,魏帝虽然力邀萧衍于洛阳会晤, 但出于安全的考虑,萧衍还是选了两国的国境。且晋熙离洛阳也不算远,免去魏帝的舟车劳顿之苦。
    议定会盟的时间和地点以后,萧衍又钦点了随行人员。
    沈约因为忙于成婚之事,并未同行。萧衍本要命萧宏为监国皇太弟,但萧宏只领监国之职, 坚拒皇太弟的封号。众朝臣也以帝后春秋正盛为理由, 跪请萧衍收回成命。
    萧衍只得作罢。
    他已经秘密给元焕去信, 说明了头疾之事。元焕也答应派老巫医为他医治。此前多亏萧衍相助, 北魏的内乱才得以平息,北海郡避免生灵涂炭, 元焕算还萧衍一个人情。而且有顾荣从中斡旋, 北上之事, 具已安排妥当。但治病毕竟有风险, 萧衍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不得不将后事做一番安排。
    出城这一日,恰好为上巳节,城里城外道路堵塞。
    王乐瑶坐在牛车内, 感慨时光真是过得飞快。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晃过。而今,早已是物是人非,她从琅琊王氏的贵女,变成大梁的皇后。去年此时,她跟萧衍时隔多年再次重逢,怎么也不会想到,后面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萧衍正在跟萧宏说话,王端骑在高头大马上,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而有了几分男人的成熟稳重。柳庆远这次也未随同北上,萧衍几乎把最信任最得力的人,都留在了大梁,做好最坏的打算。
    经历了王家一连串的变故,王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
    柳庆远觉得王端已经能堪重任,所以把此次北上护卫皇帝的重责交托给他。
    昨夜,刘八娘向王乐瑶请辞。王乐瑶很遗憾没能帮刘八娘找到那个孩子,但刘八娘说,余生她会慢慢寻找。人只要怀抱着希望,总能坚强地活下去。
    王乐瑶私下曾托萧衍帮忙找过,但时隔多年,找起来的确有些困难。
    王允将此事处理得很干净,几乎可以说不留痕迹。校事府查出来,唯一有些疑点的,就是陆氏生王端的时候,不在府中,而是提前到庄子上休养了八个月,无人亲眼见她生子。王乐瑶也去问过陆氏,陆氏一口咬定王端是她亲生的,线索也就中断了。
    无论王端的身世如何,他以如今的身份活着,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出于私心,王乐瑶没把此事告诉刘八娘。
    就像她自己的生母,虽然还活着,却不能堂而皇之地相认。
    竹君在车外说:“陛下跟临川王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还没说完?耽误了启程的时间就不好了。婢子要不要让大长秋去提醒一下?”
    王乐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说:“让他们兄弟好好话别吧。我先睡一会儿,启程了叫我。”
    竹君应是。
    其实自同恩寺一事后,萧衍和萧宏兄弟俩就生分了许多。萧衍嘴上不说,但萧宏能感受到,阿兄并没有从前那般与他亲近了。此番萧衍北上,风险不小,所以政事的安排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萧宏拜道:“阿兄,你一定会无事的。”
    萧衍负手于后,眺望着远处,“生死有命,朕若遭逢不幸,你能否答应朕,善待你的嫂嫂?”
    “阿兄……”萧宏知道这个善待的意思。
    萧衍直直地看着萧宏,语气坚定,“回答朕。”
    萧宏跪在地上,举起手,“臣弟在此起誓,会一辈子善待皇嫂。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萧衍点头,抬手将他扶了起来,淡淡地说:“若她想要自由,不想留在宫中,你也要成全她。”
    “是。”萧宏低头应道。
    萧衍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转身要去车驾上。萧宏忽然叫住他,“阿兄!”
    萧衍回头看他,他几步上前,猛地用力,抱住萧衍。
    千言万语,好像都凝结在这个怀抱之中。他没有萧衍高,也没有萧衍健壮,但这个怀抱所传达的,却似有千钧一般。
    “阿兄,阿奴此生都不会负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萧宏哽咽道,一行清泪,落入萧衍的衣领。
    很多年前,萧衍等几个兄长每当要离家出征,萧宏都会这样抱他们。他们是君臣,君臣之间难免猜忌,可他们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
    萧宏说完,迅速地松开手,退后一步,俯身行礼,“臣弟逾矩了。”
    萧衍愣怔了片刻,抬手放在萧宏的头顶,像儿时那样重重地揉了一下,有谅解,也有释然。然后他不发一言地坐回了车驾上,吩咐启程。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朱雀门而出,离开了建康。
    行程的安排,先是要走半个月的水路。
    王乐瑶生平头一次乘船,头两日就在船上吐得昏天暗地,吃不下任何东西。许宗文先行北上了,所以萧衍只带了尚药局的御医,他要叫御医来给王乐瑶看看,王乐瑶却阻止他,害怕耽搁了行程。
    第三日,王乐瑶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萧衍不顾她的阻拦,勒令停船靠岸,叫了随行的御医来给她诊脉。
    御医跪在床前诊了很久,吓得王乐瑶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病。
    “到底怎么回事?”萧衍厉声问道。
    御医跪在地上,“臣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臣诊出了喜脉!为免误诊,才再三确认。皇后娘娘应是有孕一个多月了。所以并不单单是晕船的症状,还有怀孕的反应,臣去开些安胎药给娘娘服下。反应剧烈,说明坐胎极稳。”
    他又补了一句。
    一屋子的人听完,全都愣住了。大概期盼得太久,反而不相信此刻的消息是真的。还是苏唯贞和竹君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首,喜极而泣,“恭喜主上,恭喜娘娘!”
    王乐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人已经被萧衍高高地举了起来,原地转圈。
    “阿瑶,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你是大功臣,大梁的功臣!”萧衍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就差手舞足蹈,连帝王的威严都不顾了。苏唯贞吓得赶紧爬起来,护在两个人身边,不停地提醒,“主上,主上,您小心点!别摔着娘娘!”
    王乐瑶本来就觉得天旋地转,此刻人转得更加晕乎乎的,又有些飘飘然。她抱着萧衍,不敢相信自己有孩子了,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好像整个人生都跟着不同了。
    “有赏,统统都有赏!”萧衍大笑道。
    苏唯贞拉着竹君出去,把船舱留给他们两个人。随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在欢呼,船里船外,热闹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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