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男人那张雌雄难辨的俊脸忽然变得狰狞扭曲,手上一用力,只听嘎嘣一声,就将瓷杯生生捏碎,他丝毫不顾掌心被瓷片割破,流出了血,笑着看女人,语气略带了几分威胁:“夫人,切记你在和一个杀手做生意,还有,我不喜欢你丈夫,咱们的事不要让他知道哦。”
第4章
因在冬日,加之下着雪,所以天黑的格外早。
后山寂静极了,虽是慈悲之地,但闯进来个十恶不赦之人,带来了煞气,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神佛们仿佛也样儿了,像极了鬼气森森的十殿阎罗。
禅房里只点了盏豆油小灯,有些昏暗。
吴十三独自坐在椅子上,将窗子半推开,看外头的落雪。
他并不开心。
倒不是因为被无忧阁和官府追杀,更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傍晚用饭时,惠清那老秃驴在他跟前叽叽喳喳地念佛唠叨,说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哼,最后将他说烦了,他恶狠狠地威胁:
“若是再叽歪一句,老子就杀光你广慈寺的大中小所有和尚!”
一想起老秃驴那垂头丧气且无可奈何的样子,吴十三不禁笑出声,哪料扯动了胸口的伤,男人疼得龇牙咧嘴。
忽然,吴十三察觉到脚底踩到个硬乎乎的小东西,他一脚擦出去,那小东西骨碌碌朝前滚,不经意瞄了眼,仿佛是女人的耳坠。
吴十三白了眼,没在意,接着看夜雪,可天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手撑着椅子站起来,朝那耳坠子走去,忍住疼弯下腰,两指夹起那小东西,放在眼前观察。
银钩子被他踢变型了,珠坠子只有小拇指大小,颜色是那种嫩竹绿,仿佛是岫玉。
禅房里怎么会有女人的耳环……难不成惠清那老秃驴破了色戒,私藏了个婆娘?哈哈哈哈,老秃驴这么大年纪,干得动么。
吴十三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猛地,他脑子里炸起“玉珠”两个字,并且浮起张冷漠明艳的美人脸,哦,这只耳环是袁玉珠的,想必是她下午替他铺床时,不小心掉下的。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微不可闻的窸窣脚步声。
吴十三反应极快,将耳环揣进缠在胸前的纱布里,随之,他抄起立在桌边的长剑,吹灭油灯,一个健步跃到门口,背紧紧地贴墙,手抓住剑柄,打起十二万分警惕精神,只要来人进来,他保证能瞬间割掉对方的喉咙。
“喵呜——喵呜——”
门口传来女人娇媚温软的声音。
吴十三顿时松了口气,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油灯:“进来吧,银环。”
话音刚落,一只纤纤素手推开了禅房门。
从外头走进来个身穿玄色衣衫的女人,瞧着也就二十来岁,高挑窈窕,五官精致,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就是眼神凌厉了些,一看就不好惹,她是极乐楼的杀手——戚银环。
戚银环腰间悬挂着小臂般长的月牙双刀,身上背着个包袱,长发用布条绑在头顶,脖子有几道渗人血伤。
“师兄,你受伤了?!”戚银环疾步冲到吴十三跟前,紧张地上下查验男人,指尖刚要要触男人的胸口时,吴十三猛地往后撤了两步。
吴十三手捂住伤口,指腹触到那个凸起的玉珠,微微摇了下头,倨傲道:“没事儿,一点小伤罢了,死不了。”
戚银环眼里的担忧甚浓,眸子泛红:“洛阳现在戒严了,到处在搜查极乐楼的余孽,我白天就看到你做的记号了,可是不敢随意冒头,等入夜后才摸过来,料想你受了伤,喏,”
戚银环将包袱放在桌上,匆忙打开,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泪,“这些都是最好的伤药。”
“老秃驴给我治过了。”吴十三随意翻查包袱,忽然皱眉,有些恼了:“你没给我带酒?”
“你都受伤了。”戚银环牙轻咬下唇,柔声劝:“别喝了,对身子不好。是了,那无忧阁和官府实在逼迫的紧,宗主决定退回西域,他让余下的兄弟们相互转告,一个月后在雁门关会合,说是待风头淡个几年,再回中原,师兄,咱俩几时回西域?”
“咱俩?”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眸子低垂间,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打出片小小阴影,他捏了下自己的侧脸:“我是胡人,回西域正常,你去做什么?”
吴十三眸子里满是讥诮:“你可是将军家的大小姐,不如趁此机会金盆洗手,回家嫁人享福去。”
“师兄!”戚银环娇嗔了声,重重地跺了下脚,歪缠上去,紧紧地抱住吴十三的胳膊,哪怕男人厌烦地往开推她,她都不放开。
最后男人没法子了,妥协了,戚银环头贴在男人胳膊上,甜甜地笑了。
戚银环仰头,看着师兄那张妖孽般的脸,顿感幸福无比。
是,她是镇北将军的女儿,四年前,吴十三要刺杀父亲的好友——渭州镇抚使张素,他假扮成小厮,混入将军府搜军报,并且计划在父亲和张素谈论儿女婚事的时候,实行狙杀。
但不幸的是,当时任务失败,吴十三挟持了她逃走,逃了五天五夜。
安全后,吴十三给了她一匹马、一包银子,放她回家。
她没有回,因为她不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于是她跟着吴十三,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最后吴十三烦了,拔出剑要伤她。
可很快,吴十三就震惊了,嘴张得恁大,都能吞下个鸡蛋,因为,她的武艺要远远强过他。
她可是将军的女儿哪。
再后来,她就加入了极乐楼,有了代号——戚十九,十九娘。
极乐楼的宗主是大师兄,其余的人按照入行先后排序。
吴十三是师兄,她是师妹。
“你放开。”吴十三用力推开戚银环,朝小床走去,自顾自地拉了条枕头,躺了上去,大腿跷二郎腿,眼睛盯着黑黢黢的房顶,淡漠道:“别瞎混了,赶紧回家去,你要体谅你爹娘,听说他们封锁了你失踪的消息,对外只称你重病休养,你回去后还能嫁好人家。”
“不要。”戚银环从桌上端起那杯男人喝过的水,寻到他唇碰到的地方,一饮而尽,她一蹦一跳到小床那边,脱了鞋子,与师兄并排躺着,倔强道:“我喜欢这种刀口舔蜜的日子,刺激,让我待在闺房里绣花带孩子,还不如杀了我呢。”
“你这是自甘堕落。”
吴十三笑着嘲讽,忽然,男人眉头紧蹙,手摸了把枕头,烦躁地抱怨了句:“老秃驴的枕头又潮又硬,我没被刀子刺死,倒要被这玩意儿咯死了。”
“那你枕在我腿上。”
戚银环忙起身,除掉外头穿的袴子,下身只穿着件及膝的单薄中衣,她横坐在小床头,啪啪拍了拍腿面。
吴十三也不客气,推掉枕头,挣扎着往前挪了些许,头枕在女人的腿上,他舒服地长吟了声,唇角勾起弯满意的笑,摇晃着脚尖,甚至还轻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
戚银环歪着头,用手指轻轻地替男人拢头发。
她就喜欢看他笑得没心没肺。
他是孤儿,无父无母,所以她就愿意当他的“娘”、姐姐,无微不至地关爱他,可是,她更愿意当他妻子,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给他生好多小娃娃。
“师兄。”戚银环鼻头发酸,轻抚着男人高挺的鼻梁,语气中带了几许哀求。“带我回西域吧,回你的家乡。”
“不。”
吴十三困了,打了个哈切,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句:“家乡是要带妻子回去的,你是师妹,再说……”吴十三手按在心口,指尖摩挲着那颗小小玉珠,坏笑:“我今儿接了个肥得滴油的活儿,三千两,呵,真是只愚蠢至极的笨头鱼,不宰她宰谁!”
第5章
雪夜的陈府,戚戚冷冷。
袁玉珠心里装着事,怎么都睡不着,正巧丈夫今晚去魏王府赴宴了,她便让丫头璃心和良玉打着灯笼,去荷花池那边散步,透透气。
因着陈府唯一的嫡孙南淮还小,老爷子害怕出意外,头几日让下人将池子填平了,周围的汉白玉围栏还未拆除,如此看去,就显得光秃秃一片,又丑又突兀。
袁玉珠手轻抚着栏杆,拂去上头落的积雪,怔怔地盯着黑暗处出神。
今天,是她这两年最高兴的一天,女儿的下落总算有点眉目了,只是那个叫吴十三的杀手可信么?会不会是大房故意设下的圈套?
应该不会……若是大房有任何异动,荫棠肯定会留意,他不会让危险靠近她。
那吴十三躲进广慈寺,纯属是意外?
袁玉珠手攥成拳,轻砸了下栏杆。
三千两,虽说对丈夫来说根本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她,真不是小数目,如何在两天内筹到?莫若,直接告诉丈夫这事……可那个吴十三说了,若是荫棠插手进来,他宁肯死,也不会告诉她女儿的下落。
正愁闷间,身后侍立着的大丫头良玉捧着汤婆子,走上前来。
“奶奶,站一会儿就回去吧。”良玉踮着脚尖,将温暖的汤婆子放进袁玉珠手里,柔声劝:“头些日子府里婆子们吃酒赌钱,可巧咱们小南淮发热,老爷子最宝贝这个嫡孙,急得跟什么似的,咱们二爷最孝顺了,前儿晚上搀扶着老爷去西小跨院瞧淮哥儿,正逢着两个婆子吃醉了打架,惊着了老爷,老爷发了好大的火,当即就将陶大奶奶唤到跟前,劈头盖脸地啐骂,质问她是怎么当家的,若是做不了,那就交给老二媳妇。这不,大奶奶这两日跟上了弦似的,天天晚上打着灯笼到处巡查,若是瞧见了您,肯定又要拉着您说闲话。”
“嗯。”
袁玉珠点点头:“再等等便回去。”
她上下看了眼良玉,这丫头是陈府家生女婢,长得丰润秀美,面若银盘,看起来很有福气,为人忠心又体贴,本本分分的做好院子里所有活儿,对她这个二奶奶更是无比尊重。
良玉嘴里说的陶氏,就是荫棠的大哥——陈砚榕的妻子,洛阳荣安侯家的嫡女,只因她父亲任上时吃了几年空饷,后头魏王到了洛阳,彻查军中,就将这事查了出来,荣安侯几经打点说情,魏王总算松了一手,要么削爵流放,要么将亏空补上。
只是侯府早都成了空壳子,就算变卖尽家财,也弥补不上。
陈老爷早都听闻荣安侯的嫡女是个不错的,有意抬高自家门第,便主动找了场面人在中间说和,以巨万聘金,给长子娶回个好媳妇。
既是侯门女,那陶氏的见识、心计肯定是有的,夫妻两个劲儿往一处使,一个主内管家,一个主外做生意,头两年陈府完完全全掌控在人家手里。
听府里的老人儿说过一嘴,从前大爷二爷兄弟虽不怎么亲厚,但也算和睦,梁子从哪里结起的呢?二爷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老大两口子操办丧事,其实老以前就说好了,和头先过世的大太太葬在一起,待老爷将来驾鹤西去后,三个人合葬在一处。
可老大偏不让,请了阖族的耆老坐镇施压,说后面这个太太是贵妾扶正的,按理不能和老爷太太埋一起,在跟前另打个穴便可,至于棺木嘛,魏王的乳娘过世了,正缺块好板,便遣人给王爷送去了。
墓穴之事、棺板之事,再加上寻常生活中一些鸡零狗碎的争斗,这俩兄弟越发像乌眼鸡似的,面上和睦友爱,背地里互下黑手,老大雇杀手行刺,老二偷偷给陶氏下绝育的药,无所不用其极。
袁玉珠叹了口气,刚准备走,忽然听见一阵环佩叮咚声。
她皱眉,扭头瞧去,发现从拱门那边过来七八个仆妇,打着灯笼,手执粗棍,簇拥着个衣着甚是华贵的妇人,正是大房的奶奶陶氏。
“呦,这不是弟妹么。”
陶氏手扶了下髻边的八宝钗,将手里的对牌钥匙交到心腹嬷嬷手里,快步迎了上来,借着灯笼的微光,扶住袁玉珠的双臂,上下打量美人,笑得亲和:“有日子没见你了,瘦多了。”
“嫂子。”
袁玉珠蹲身见礼。
在这偌大的陈府,她最是不想搭理这陶氏。
她家境寒微,陶氏向来是瞧不起她的,当年魏王妃寿宴,送来了两张帖子,让府里两位奶奶去参会,王妃是个宽厚仁善的,带着她在各位官眷贵妇跟前认人说话,后头,王妃回房更衣,陶氏便刻意说起贵族女子们惯喜欢的插花品茶等事,有意排挤她,热闹了半晌,陶氏忽然掩唇轻笑,说快不要聊了,我家弟妹都插不上话。
紧接着,陶氏又说起科举事,拉着她的手,跟贵眷们炫耀:我们陈家是商贾,虽吃着官粮,到底不如弟妹家书香门第清贵,想来年底,弟妹的父兄都会蟾宫折桂罢,那才是光彩呢,也是不容易,父子俩考了这么多年,也该中举了。
袁玉珠莞尔浅笑,不晓得陶氏为何从她嫁过来后就一直针对她,但她从不把陶氏当作敌人,也不愿与这女人有任何口舌之争,咳嗽了几声,道:“天色不早了,想来嫂子巡视还忙,妹妹就先回去了。”
陶氏巧妙地挡在袁玉珠身前,笑道:“二弟也真是的,将妹妹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撂在屋里不理,一从王府赴宴回来,他就闷头冲向西角门那个偏僻小跨院,去寻那个侍妾,叫什么来着?福浓是吧,我都要替妹妹抱不平了,”
袁玉珠心里咯噔一下,并未被这挑唆触动,笑道:“妹妹自打生了南淮后,便落下了病根,二爷心疼我,轻易都不让我出门,若是有得心的姑娘伺候他,是我们夫妻的福气,多谢嫂子关怀了。”
说罢这话,袁玉珠款款见了一礼,带着丫头们朝自家小院的去了。
刚走出跨院,玉珠就难受得落泪了,她承认,她是个小气的女人,不喜欢将丈夫分给别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今儿是闺女两周岁生辰,你平日再怎样贪图床笫之欢都行,只是这日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