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想到入夜风卷残云,又铸就新的局面。
该夜,忽然像是要下雨,墨云拢愁,风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响。梅卿惊醒过来,以为是半夜,谁知听见巷子里打梆子,才是二更。
她这才想起来,自与老太太离了客栈归家来,就有些神思恍惚。老太太乐呵呵地劝她睡一觉,说是明日再分那笔钱。
此刻睡醒过来想,那分明是分赃。她以污秽的身.体不耻的手段换来的银子,自然就是赃款。她自嘲地帐里笑一笑,迎着黑压压的夜色,两只眼森森地亮着。
呆坐了会,梅卿走到外间,一眼望到小书房,他并不在那里,书案上只得残烛半支,昏黄地烧着。东厢窗户上也亮着灯,影绰绰的还有人在说话。她猜也不必怎样猜,就知道柳朝如在那里。趁她睡着,他们偷偷幽会。背着她,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她悄声开门出去,蹲到窗户底下要听他们在说些什么。里头先是静悄悄的一片,仔细辨别,其实有细微的动静,是一片濡湿的咂嘴声,混着微乱的呼吸。须臾老太太醉软地笑了声,“硌着我的背了。”
柳朝如将她扶了扶正,在背上揉了两下,“你今天仿佛很高兴。”
老太太支颐在炕桌上,歪着脸笑,“怎么,你见不得我高兴?”
“哪里会呢,我巴不得你每天都这样高兴。”
每天,她倒是想,只是这天下何来这么些傻子给她坑。她把脸朝窗外偏一偏,寻不见月亮,也不见星光,漆黑的一片。风像像长蛇在墙外深深的巷里吐信子,簌簌的,叫人不寒而栗。
八千两带给她的兴奋只比二千两多维持了一些时间,此刻她嗓子里已有了些怅意,“今晚要下雨。”
“你是不怕打雷下雨的。”柳朝如一条腿搭在榻上,坐了半边,衣摆随另一条腿吊到榻下去,上半身向着她,像个包围的姿势。
她在狭小的空间里,仍然感到惶惶的不安全。
柳朝如又俯过来亲她,但只有亲吻,没有别的。老太太不由得好笑,“你这个人也怪。”
他知道她意有所指,笑了笑,“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真要做些什么,又会觉得对不住梅卿,也觉得对不起读了那么些年的书。”
老太太乜他一眼,有些怀疑与看不起他的样子。他又笑一下,“我说的是真的。与你,觉得对不起梅卿,要与梅卿……又觉得对不起你和自己。”
一阵安静后,他转而说起别的打算,“我想着今年过了年换一处大些的房子,把我母亲接来。她在南京我不大放心,我在济南还不知要做多久的县令。”
老太太照旧是无所谓的神色,“这事情你不必与我商量,我不过是个丈母娘,管不了你家的事。与梅卿商量商量倒是真的。我这个女儿,脾气不好,与我吵吵闹闹的也就罢了,只怕你母亲来,她与她也处不好。你小心哄着她些,免得日后闹得鸡飞狗跳的。”
柳朝如答应着,咕哝了一句:“我看她下晌回来精神就不好,话也不说,你们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垂了垂眼皮,笑说:“到清雨园去一趟,跟她姐姐又吵了两句。”
时候不晚了,柳朝如便说回房看看梅卿。拉开门,冷风扑朔,仿佛嗅见一缕暗香,不大确定。卧房里见梅卿还睡着,被子拥得紧紧的。他没掌灯,蹑手捏脚地摸黑睡到里头去。
雨水不一时噼里啪啦砸下来,梅卿背着身徐徐地睁开眼,将窗户干望着。黑洞洞的夜里,苦雨发急,朔风也恨,从她眼里袭击到心。
次日梅卿难得起了个大早,蒙蒙亮她便一个人开了院门出去,回来时天色微明。夜雨打得满地狼藉。不知哪里刮来那些黄叶,铺得到处都是。潼山墙角那块地也遭了殃,他蹲在那里扯那些打坏的芥菜。
梅卿挽着个篮子在背后问他:“你老爷起来没有?”
“才刚起。我这就去做早饭。”潼山甩着鞋上的泥泞走出来,打量梅卿一眼,“太太大早上就出去了?”
梅卿将篮子由臂弯撸到手上提着,笑了笑,“正好,我出去给你们老爷买了早饭,你们自己烧自己的吃。”
潼山答应着往厨房里去,在门前扭头瞟她一眼,真是八百年难遇的奇景,太太竟起了个大早,还出门去买了早饭来。他心里不住咋舌嘀咕,真是八百年难见的奇景……
早饭是大酒楼里买来的,一碗稀饭,一样椒盐果馅饼,并半只烧鸭。刚摆到饭桌上,柳朝如洗漱了出来,瞥到梅卿在那里摆饭,微微吃惊,“叫潼山自己摆就是了,你怎的这样早?”
饭桌上还点着两只蜡烛,在朦瞳的天色里,辨不清是晚上还是早晨。偶尔听见巷内的鸡打鸣,时间就在这没规律的间隔里流过去。梅卿穿着青灰的长襟,莨纱黑裙子,在饭桌边直起腰,温柔笑道:“快来吃饭,吃了好到衙门里去。”
一瞬间,仿佛过去了许多个年头,又或者此刻与从前是不同的梦境,人还是那些人,只是全是另一番场景。柳朝如站定在卧房的门帘子前,总有些不确定,“你做的?”
梅卿把嘴一噘,笑了,“谁几时见我会烧饭来着?我外头买的。快来吃。”
她弯着腰,将箸儿架到碗上去,迎头瞪了下眼等他过来。柳朝如挪步过去,对她感激地笑了下,“怎么起这样早?”
梅卿微微撇了下嘴,却不似往日言语刻薄,“起早些不好?总睡在床上,人也睡懒散了。”
他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变化,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总之柔和了许多。他心里多少百感交集,那一碗粥吃在嘴里,简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饭毕,梅卿又将他送出门,巷里没了人影,她还在门首站了许久。一场雨过,石板路上的青苔又厚了一层,斑驳地倚在各家的院墙根隙里。谁家桂树暗香,谁家鸡鸣鸟啼,晨曦照到巷中来,才看清满地枯叶。这调景残年,就要落尾了。
不多时老太太也起身,还想着与梅卿分银子的事情。便将梅卿叫到房中,阖上门,开了箱笼拿出那沓宝钞,厚厚的一摞,老太太仔细地在榻上分辨着面额,嘴里念念有词,却无声。
老太太还未梳洗,一干珠翠首饰皆不戴,头发睡得松松亸亸的,有些年轻女人的纯情。梅卿盯着她白净的额头,笑了声,“不急啊娘,您梳洗了再算银子一样的。”
“都一样,早分早了事,省得你怕我霸着不给你。”老太太抬头嗔了一眼,接着低下眼去检算。片刻算清了,将一沓票子推过去,“这里是六千,娘只要两千,不算黑心吧?”
说着,她乜一眼,将自己那些宝钞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你们姊妹嘴上不说,心里没少觉得我心黑,当我不晓得?算了,如今我越来越老了,不过是攒几个养老钱。你们还年轻,你们花钱多。”
她梭下榻来,欲往箱笼那头去搁票子。走过梅卿身边,忽然被她拉住。梅卿没抬头,低垂着脸,神色有些呆愣,“娘,您当真疼过我么?”
老太太先是一怔,旋即笑开,“瞧你问的这话,我要是不疼你,肯养你这样大?真是没良心。”
她只管笑着,话里似真似假。总是这样子,一问起她关乎情感上的话来,她就这样地笑着,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
她的心到底长什么样子,梅卿忍不住想看一看。老太太往前走一步,她又将她拽回来,自己也立起身,与她相对,“娘,我是问真的,不是怄气撒性子,想听您句实话。”
这语气里已带上哀乞,老太太听得脸色变了,然而想要郑重回她,终无话可回。怎么回,连老太太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她只明白一点,她连自己也都是恨的。
正要一笑了之,刚咧开唇,整副身仿佛撞到哪里,不禁踉跄一下。她那双美目渐渐放大,低头往肚子上一瞧,上头赫然插着把匕首,而刀柄握在梅卿手里。
她往后趔趄两步,那把匕首也被拔了出来,又朝她腹上另一个地方扎进去。一刀接一刀,她甚至没有喊一声,整个人便倒在血泊中。她还有思觉,目怔怔地看见漫天的红光,伴随着四起的惊叫。
一声一声的惊叫真叫人毛骨悚然,梦迢才走到门首的几个石蹬子上,就被里头乱冲出来的小厮丫头妈妈撞得左摇右晃。他们一行往巷里奔逃,一行朝天叫嚷,“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跳成了几个荒诞滑稽的背影。
每喊一声,就将梦迢的神智敲碎一点。她扶住门框,眼睛摇摇晃晃地照进院去,照见梅卿站在东厢门口,青灰的长襟上沾得淋淋漓漓,辨不出颜色,白森森的脸上挂着血渍,目光摇摇晃晃地朝梦迢荡过来,凄凉地笑了笑。
梦迢刹那被人抽了骨头,浑身发软,只得跌跌撞撞地抚着吴王靠往廊下跑。跑到门前,拨开梅卿,看见老太太躺在榻下的血泊里,眼还迟缓地扇动着,胸口艰难而微弱地起伏着。
好一段安静里,老太太的眼无力地从窗户拨转到门上,张了几下嘴,先笑了一下,“梦儿……来。”
梦迢腿一软,朝她爬过去,想要用手捂她身上的血窟窿。然而堵着这一个,血仍汩汩地从那一个里冒出来,堵住那一个,又由这一个涌出来。
怎么这样多?怎么这样多?梦迢感觉血又从她自己的眼里涌出来,瞬间将视线淹没。
老太太抬起手,在她脸上搽一把,跌了下去,“不哭了,不哭了,梦儿,不哭了……”
擦不尽的泪,涌不尽的血,呓语似的“梦儿”里,仿佛是在快遗忘的另一条长巷,有人也在喊她,“荔丫头、荔丫头……”
她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她排第三,爹娘顾头顾尾,难顾中间。那挨挨挤挤的,潦潦草草的几间瓦房,仍然是她潦潦草草的结局里,难得的惦念。但那太遥远了,她不愿意旧恨重提。
她拽着梦迢的袖口,还笑着,“说给梅卿,不疼她,怎么,养她这样大……”
也还有另一个惦念,埋得太深,她也不大愿意提起。她更愿意将这仅剩的一点力气留给梅卿。
阳光照进门窗来了,使血光变得格外刺眼,染成片片梧桐,落去了董墨肩头。他抬手弹一弹,弹落一片,哪知一阵风过,簌簌飘零,弹也弹不尽。
绍慵忙追上前来,“大人,请容卑职送一送。”
他是来与绍慵辞别的,浅谈两句,绍慵送他到门上。正拱手辞别,忽见斜春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石蹬底下跑来,“爷、柳大人、柳大人不好了!”
二人皆是一惊,董墨搀了他一把,敛紧了眉头,“什么叫‘不好了’?”
“方才县衙门的人到园中来报,说是柳大人晨起到衙门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说腹痛,起初衙门的人要去请大夫,谁知大夫还没请到,人就倒地不起了!大夫来了瞧,说是中了毒!”
绍慵慌得有些腿软,一把拽住斜春男人,“柳大人此刻在哪里?!”
“还在衙门里,请了好些大夫在瞧,暂且不敢挪动!”
董墨起初还想是什么官场上的阴谋,直到赶到县衙,在门前撞见策马奔来的小厮。那小厮急得从马上摔下来,几步爬到董墨面前,“爷、柳家出事了!”
斜春男人弯腰来问:“什么事?”
小厮狠狠吞咽一下,急道:“总管前脚出门,后脚、后脚柳家的一位妈妈便到园中报信,说是、说是梅小姐行凶,杀了老太太!”
董墨骇然一瞬,揪着衣襟将他提起来,“姑娘呢?!”
“姑娘、姑娘大早就去了柳家。”
董墨骨软得跌了两步,须臾恍回神来,忙吩咐绍慵,“你进去看柳大人。”旋即翻上马,一路朝柳家疾驰而去。
巷里一看,柳家门上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左右邻舍在窃议纷纷,嗡嗡唧唧的人堆里蹦出几个词,说着“杀人”“可怜”之类的,难得的新闻,他们脸上皆写满可悲可叹的兴奋。
董墨拨开人群往里进,院子里倒是清清静静的,无人敢入,只得梅卿坐在吴王靠上发呆,浑身挂着血渍,同她眼里的泪水一并吹干了。
她脚下跌着把长半尺宽两寸的匕首,寒碜碜的沾满血。那血印子拖拖拉拉的,由她裙下延伸到东厢门里。即便他董墨审过许多犯官,见过许多酷刑,此刻也觉触目惊心。
他掠过她,鼓足胆量走到门上。望见梦迢一动不动伏在老太太身上,两个人都睡在血泊里。血将她们的衣裙浸得猩红,犹如两朵并蒂花,一深一浅的颜色。
一瞬间有许多念头涌进他脑子里,令他险些不能呼吸。他抖着手去扯梦迢,将她扯到怀里来,发现她的眼还怔怔地眨着,心也还迟缓地跳动着,人是完好无恙的。何其幸运。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结。
第81章 有憾生(正文完)
按说县尊家里出了命案, 案子便交由府衙审办。当日差役带走了梅卿,老太太当场毙命, 由梦迢收殓。柳朝如中毒未醒, 被董墨接到清雨园照顾。
梦迢在柳家铺设灵堂停放老太太的棺椁,请了一干道士和尚做法事。因灵前守孝,梦迢多数是在柳家住下, 甚少回清雨园去。董墨那头为请大夫治疗柳朝如,也难完全脱身, 不过每日抽空过来陪三四个时辰, 倒是放了斜春男人并好些小厮丫头在这头帮忙打理。
这厢老太太才过头七, 柳朝如亦治疗未果, 英年埋玉。董墨装椁停放后, 走到柳家来接梦迢回清雨园, 马车里才告诉,“书望没了。”
梦迢怔了一怔, 她接连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熬得润肌消瘦,红腮枯悴, 穿着一身素缟, 腰肢半侧, 嵌在窗外旧黄的残阳里, “几时的事?”
“午晌。他这几日一直未能苏醒,大夫早说过凶多吉少。”他整个人贴在车壁上,脸色同样苍白。语调很平静, 早有预料, 没什么可惊诧的, 只是满目空空荡荡, 像是一出戏散了场,看客还流连在戏台底下,对着零落的场面怅惘。
梦迢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总有恍然如梦之感,有些浑浑噩噩。马车轻轻颠动着,像在梦中浮沉,醒也醒不过来。
晚饭两个人没用几口,早早地进了卧房商议扶灵之事。董墨慢慢地在屋里踱着点各处的灯,“我得先去一趟南京,将书望的尸身送回原籍,交给他母亲。而后再由南京转道去广平府。你是如何打算的?”
梦迢坐在榻上,脑子里堆的都是杂事,拣来拣去,先拣出头一桩要紧的,“我要将我娘送回无锡原籍安葬。”
董墨在床前将两盏银釭点亮,擎着另一盏灯,怀着满腔落寞走来,“我派曹主管带着人与你同去。安葬在无锡何处?”
曹主管就是斜春男人,这是很妥善的安排。但梦迢心里却有另一番打算,“我娘从前在无锡置办了两亩地,我们到济南时,将地租给了人栽种。我想就将我娘葬在那里。只是我雇几个人与我扶灵回去是一样的,你跟前哪里少得了斜春男人?不要麻烦了,还叫他跟着你一路。”
天在沉默中黯淡下来,压在董墨心头。他猜到了她的打算,恐怕是想瞥开相干的人,这一去,还回不回来他身边就难讲了。
他不好逼她,这个时候再迫她一点,只怕她承受不住。他想了想,郑重地去握她放在炕桌上的手。那手冷透了,但没关系,四季炎凉,总会有再热起来的时候。
他轻轻揉捏着,垂着眼向她展示他的软弱,“梦儿,你知道的,我家虽然人口多,但我与他们一向没什么话好说,自幼来来回回,总是我独身一人。读书科举,倒认得书望这一个朋友,能说得上几句知己话,后来总算又遇到你。现在书望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你没了母亲,兜兜转转也只剩下我。要是我们再没了彼此,尽管我做着官,你也有钱,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但身边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你不怕寂寞么?”
梦迢将眼放到他两撇深重的睫毛上,它们仿佛不能承受她的目光之重,在灯影里颤抖着。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他,心头一软,反握了他的手,“那就叫曹总管跟我去。”
别的她没敢答应,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地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整个人无力,想什么事情都是混乱的,理不清头绪。
不过她肯答应这一点,董墨也足够欣慰了。他将她抱到床上去,拉来锦被将两人盖住,由身后将她搂着说话,“你在那边没有好好吃饭,瘦了这样多。”
梦迢的脸贴在他臂弯里,疲累地笑了下,“你也瘦了一圈,还说我呢。”
“我瘦一点不打紧,你再瘦下去,就是皮包骨头了。”他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叹息了一声,又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