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是更冷。
他凑在他耳畔轻声慰他,“实在撑不住亦无妨,且为自己活一回,她们当还未走远。”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他敢说。
御榻上的君王双眼不曾睁开,泪水却滑落下来,只感激颔首。
可是,终究他还是选择留在人间。
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他身上还担着江山社稷。
除此,还有另一桩事……他笑笑,未说。
*
翌日,萧晏便重新出现在含光殿早朝,出现在勤政殿论政。
帝王心思缜密,文韬武略,山河日趋安稳,民生逐渐改善。
九重宫阙里的男人,一如往昔。
上马能征战,握笔能阅政。
当然,他在一个个深夜中的梦魇痉挛,苏合走遍天下为他寻药吊命,这些自无人会看到。
群臣百官看到的是,帝心凉薄。
当年那个受万千荣宠的镇国公主,死后经年,帝王从未再提起。
虽是伤心了一阵,然公主皇陵未入,牌位未设。
看如此模样,分明一切如风散。
如此,建安十三年,镇国公主薨逝的第四年,终于有臣子再度提议,天子立后开后宫,绵延子嗣。
这一年,萧晏四十又三。
虽风华尚在,威仪依旧。
然眼角皱纹愈深,鬓边霜华渐浓。
他接了卷宗,没有批复,但从宗室子中择出了一少年为储君,与天下作交代。
其乃先帝长子湘王之子。
当年霍氏之乱,湘王夫妇双双死于其中,留下这么一颗独苗,由他照拂。
早些年,萧晏教导小叶子,亦教导他。
原也担得起“人中龙凤”四字。
少年入东宫,由萧晏手把手传授文治武功。
又四年,建安十七年,太子及冠。由天子主婚,迎新妇立太子妃。
同年,萧晏避世沁园。
除非有重大军事政务,其他都不再理会。
观之两年,太子夫妻和睦,绵延子嗣,年少有为,是为优秀的储君。
是故,建安十九年,小叶子离世的第十年,太子登基。
萧晏彻底退居二线,离开洛阳,前往安西。
少年帝王领群臣皆劝,边地多险恶,且留皇城安老。
萧晏摇头,持少年手,“我等这日已经太久,来日无多,且容我去看看。”
原也无人知晓,镇国公主死后第二年,沐过人血,踏过白骨、不信鬼神的帝王,开始信佛、信轮回,信因果。
那年梦里择生,除了这千秋山河,原还有一处,需他活着去争取。
便是他的小公主,死前所念。
求不入轮回,不经往生,唯愿保持完整魂魄越过异世越过他,陪她阿娘。
她活着时,他纵是山河拱手亦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亡故,这么点愿望,他怎么都要为她实现的。
然高僧入宫阙,却与他说,他妻子杀戮重,女儿及笄既亡,皆是无来世之人。
没有来生,他便给她们修一个。
他乃帝王,且用这一生功绩换。
山河无恙,百姓安泰,这个隐约出现的盛世,换他妻儿一个来生,总是够的。
如此他在无人之巅,冰冷御座,一坐十年。
西去这一年,萧晏即将至天命年,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他捧着骨灰,一路过山门施香火,遇寺庙磕长头。
既生来世,理当如愿。
小姑娘的愿望,还不曾为她实现。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一颗赤子之心。
到达安西酒泉郡的时候,已经建安二十年的冬天。
和那年小叶子带他来时一般模样,阴霾的天空开始落雪。
他到底还是重金买下了那处屋舍,把母女俩的骨灰埋在枣树下。
大雪将他的头发染的更白,他佝偻背脊,终于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他再未离开过安西,一直住在这座屋舍中。
安西多庙宇,他一座座祈求,为女儿求一愿。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得遇真佛。
庙宇中香烟袅袅,萧晏虔诚跪拜。
“吾主一生功绩,往生本该至尊荣华,平安顺遂。早年换得她二人来世,如此至尊难留,平安难遂,来世尚是坎坷路。”大师道,“如今还求他愿,吾主可能付出什么?这世间事从来皆有代价。”
曾经君临天的男人,一跪数日,终于道,“用我来世半生换。”
“准我为其铺平来世路,护她二人聚首安康。我用余生换。”
如此,佛前一跪又十年。
建安二十九年,萧晏大限将至。
洛阳皇城中的天子得信千里赶来,看着垂暮之年的老者,恭谨道,“叔父百年当如安排?”
萧晏靠在摇椅中,目光落在那颗枣树上,“朕乃大叶天子,自入帝陵。”
新帝颔首,亦看那数,“那故人可要同入陵寝。”
“不必。”萧晏想都没有想,或者说已经想了多年,终是不敢去扰她们。
唯眼前浮现出,多年前叶照在沧州城中跪在府门边求他的模样。
遂又道,“且传史官载,建安帝早年德行有亏,妻女逢难,未救之。至此一生,无妻无子,是为天罚,留后世警戒之。”
新帝含泪领命,离去时,安西又开始落雪。
大雪纷飞里,男人折腰叩首,又跪佛前。
雪霁天开,漫天艳阳霞光,跪首的背影模糊,又清晰。
男人原是再未起身,这厢直起背脊的是年仅十一岁的长乐郡主。
如今是清泽四年的夏天,距离她入洛阳大慈恩慈,于佛前坐禅已经两年。
五年前,她的父亲为救她母亲,伤重昏迷,至今未醒。
两年前,此处明觉大师道是她阿娘来此坐禅十年,或许能得个圆满。
然且不言阿娘不愿离开父亲,便是阿娘愿意,她亦是不肯的。
从前生到今世,到今世父亲待她母女之种种,她终于释怀。
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且让他们伴着彼此。
恰她年幼,十年不过打马间。
她来求,来跪。
“坐禅枯寂,时光聊赖,这方过两年,可撑得住?”明觉大师持佛珠问。
“天若顾我,惜我华年,我父我母自当早日醒来。”
“天若不顾我,亦不过十年矣,我无惧,更不悔。”
“天自顾你,顾我们一家人。”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叶子回首,见到有女白绫覆眼,却依旧芳华绝代。身畔郎君,虽身形消瘦,却是眉目清朗,风姿依旧。
“阿娘,阿耶,你们都醒了!”小姑娘提缁衣袍摆奔过去。
叶照俯身抱她,抚她面庞,回想梦中数十年情境,又忍不住侧首看身边的男人。
颔首道,“都醒了,都好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小叶子扑上去,吻她面颊。
须臾,一手牵一个,往外走去。
却不想,一旁的萧晏却愣神僵在原处。
“走了,回家。”叶照嗔道。
萧晏回过神来,点点头,开口问话,声音却是又轻又低。
他慢慢蹲下身,看着小叶子,问,“你方才唤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