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个无急诊手术指征的心脏病患者没有被院方安排急诊手术,只得入住一院心内科保守治疗,待到控制心衰、完善术前评估后再进行手术等打算。但患者方面尽快手术的意愿不停被周杰为首的医师团队推诿避而不答,而是进行所谓的患者病情及积极抗感染抗心衰对症支持治疗研讨会议,不停联系科室专科事宜。在事发当天患者出现心跳骤停后,才开始考量到传导阻滞引起病况,但此时若是进行心肺复苏,可能会因为栓塞等糅杂原因出现病患的多器官功能不全的危机,于是在一院急诊部的愁云满布下,病患由于心脏骤停打击下顿生了心源性休克症状,周杰等人才认定该患者具备急诊手术指征,但此时手术风险极高,在与家属慎重考虑后羽一级诊手术抢救,术后虽心功能恢复水平尚可,但术前存在的肝脏功能损害已无法逆转,最终导致病患死亡。
丛志飞比关千愿早在一院急诊干了大半年,人也是个好相与的,眼睁睁看着两年前在小破急诊室掀起站队风波的副主任陷入医疗事故,虽鄙夷不已但也带着医生对病患的怜惜。
看完姐姐的那个周六下午,她拉着换班的丛志飞拣了安静地方聊着。
“那个月叁号,他心脏发生第一次骤停前早就该进去手术了。”
关千愿不解:“为什么最终没去成?”
丛志飞搓搓下巴的胡茬:“因为当时病患还没有出现心源性休克或是肺水肿状况,不符合急诊手术指征。”
“但是他有亚急性手术治疗指征。”
“是。”丛志飞叹口气:“其实最开始他就有感染性心内膜炎症状,本来就该尽快手术清除病灶。”
关千愿苦笑:“我刚才看见人家家属把查房记录都印在板子上了,一直有转科和手术意愿。证据确凿,不知道这次医院方面怎么处理。”
“谁知道……”丛志飞回头看看,刻意压低声音:“往坏处想,大概也只是赔钱了事。周杰和他的狗也八成相安无事。”
关千愿挑眉:“金晓瑶?”
“靠,我都不敢直呼她名字!”
丛志飞向来对这个两年前空降急诊的天选医生退避叁舍。单是出身学校就优越了一大步,站队人家稳赢,背后还有周杰和副院这座靠山,连手中资源也是顶尖,很多时候这种人的思想你能非常简明扼要给他们定性,来急诊就一个理由,其实无非是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这有什么?” 关千愿无所谓摇头:“我对利益看的比较淡,毕竟才从业几年,对内部的一些潜规则了解不是很多。知道少一点就能过得轻松一些。做好自己本分就好。”
丛志飞奇道:“Miss关,你这是又从美国成功净化心灵回来了?”
“还好。”
说自己全然看淡那些勾心斗角是不可能的。只是又长了两年岁数,她必不可能毫无进步。那时金晓瑶在急诊的趾高气扬关千愿尽数看在眼中,除非自己是技术或者学术大牛才能免此一遭,就连一些后勤科室的小领导一换届,底下的小猫小狗都要紧随其后也更迭一波。
关千愿这次回来首先将自己的身份认定为一个医生,第二顺位是学姐。于她自己而言,的确没什么后台,但业务能力一定要好,站队如果还是在所难免一件事,那她宁愿去选择与自己脾气合拍的人,若是没有关系非要去开发或亲或远的联系时,她将秉承“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朋友”之原则。
总之,多长点心,量力而为,能屈能伸,多看宫斗戏,这是她此次从美国回来后对即将开始的工作生活给予的去芜存菁的总结。
……
了解到妹妹的上班时间,关姗点点头,拿了个橙子上手慢慢剥着,嘴里不停念叨:“下周开始,你不用总去看关楠,工作要紧。我在,护工也是两个人轮流。”
“知道。”
关姗如今与好几个婚纱摄影店有妆造之间的业务往来。澜城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景点繁多,各处都是新婚夫妻拍婚纱的好地方,每天去团队跟妆压根都不用考虑出市,浪一天晚上就能回家。
关千愿回来之前还不知这边的洗衣机快寿终正寝了,捎带了几件在关姗住处没来得及洗的衣物过来。走到阳台上粗略看了几眼,应该还有救,毕竟上次更换即水封和电机电容似乎已是几年前,还是关楠住的时候给换的。再抠开洗槽盖,发现里面很是干净,上一任租户肯定有定期打开晒干,不然由着现在澜城的梅雨季节硬捂着,一定会孳生霉菌。
俯身摸索时置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起铃声。她选了个绵长欢快的微信提示音,关姗以为是电话,见妹妹探了一手水还傻站在阳台,便做主起身给她递过去。
关千愿拿了块毛巾擦手,关姗拿着手机,无意识瞥一眼,看到备注名,惊了。
“怎么是他?”关姗难得有一次愣神的表情:“你们复合了?”
“……”关千愿解锁手机,有些郁闷:“没有。”
“那怎么……”话说出口便匆匆止住。关姗与关楠的老妈子脾气不同,她素来对妹妹的恋爱状况不乐意报以掺和态度。
关千愿答得有条不紊:“这次去美国遇到了。他有个会议缺个随行翻译,需要有医学底子与经历,我去帮忙了。”
待关姗离开,她点开与沉琮逸的微信对话框。看了眼对方发来的照片,一本暖橙为主色调的书籍被搁置在他的腿上,膝盖前方是飞机靠座后方的显示屏与环包式餐桌,上面丰盛的定制飞机餐还没有动刀叉。
有些好奇他眼下又要去哪个国家工作。不知为何,自己才刚从美国回来半个多月,与沉琮逸那一晚拥抱与丝毫不带绮思的共眠却漫长陈旧到像是上个世纪才发生的泛黄老故事。
这次美国之旅的记忆可能被骇客入侵过,脑海中的男人形象只有个穿西装的模糊身影。可能是他当时接了电话后走得太匆忙——关千愿一愣,这事自己倒是意外记得清楚。
忽视掉不对劲的思考,关千愿简单回复他:书不错。
沉琮逸:怎么说?你让我去读,我马上买了。
她这才定下神仔细看那本书的标题,双指放大甚至翻转来开,却依然对陌生的外语不解。
此时又有短信发进来,本市的陌生号码。关千愿点开,只看到五个字:是关千愿吗?
皱眉快速回了个嗯字,继续回给沉琮逸:没看懂,这是什么?
沉琮逸:?
沉琮逸:小王子。
关千愿对着封面的小男孩了然点头,怪不得还拿着一枝玫瑰花:噢……好好读,这本书不错。
沉琮逸回得飞快,想必此刻心情不悦:不是你让我读的吗?
关千愿心脏没来由漏跳一拍,模糊的记忆逐渐回笼,她终于记起了那一段。两人侧躺着,男人宽厚温热的背自己能感触到就在后面一公分左右,有想要贴上来的想法但不敢付诸行动,忘记他说了些什么,自己直接拿这本万金油的鸡汤书当盾牌。
——有这回事吗?我忘了。
关千愿唇角微勾,不知他此时看到会是怎样的反应。自己当时就已回复得足够明确,聪敏若他,若是买了书翻到那两百多页都找不到答案,那沉琮逸二十多年的书都算是白念了。
书里写着——你若是想与人制造新的羁绊,就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但她这次倒是乐见其成,选择孤身一人的生活。自知全然没有掉眼泪的风险,故作轻松眨眨眼,闲闲地靠在洗衣机上,结果沉琮逸的回复还没过来,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倒是来了。
——我是秦秀红。
闲散状态被扰乱,关千愿倏地站直身子,隔着推拉门看了眼还在客厅看电视的关姗,冷静回复:秦阿姨,无事不登叁宝殿。房子的事情我们也不知全面,你先说说诉求。
秦秀红:那你姐姐还挺关心你的,还要我找到你头上来。
关千愿:所以?
秦秀红:张博礼最近公司经营不善,那栋别墅可能要去抵押。你们姐妹先申请成为第二债权人,然后写个欠条给我。一把还不了没关系,我们照按揭算。
关千愿冷笑一声:秦阿姨,那别墅在中澜区,估价可能值两千多万。我是没享过几年大小姐生活,但不管怎么着房产也是属于我两个姐姐的,那与你何干呢?你哪来的脸要?
秦秀红:关千愿,你就是这么对你继母说话的?
关千愿: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反了你了?秦阿姨,我从小到大在你那儿受的苦还算少吗?行,现在还没见面,咱们隔着根网线说话我就是不怕你,你爱咋样咋样,就算说我是外强中干也没关系,房子的是我们自己慢慢还,就算还到死,这处我爸的婚前财产也绝对不可能分你一丝一毫。
半晌,秦秀红轻飘飘一句话发过来:不给我打欠条可以,我已经找好新的债主。
关千愿眉头一拧:谁?
又补充一句:我姐姐已经还给张伯伯一部分了。
秦秀红:我说动他了,行了吧?你看,关楠也快死了,上个月我刚偷偷探望过一次,你看她那状态,还能熬过今年吗?你跟关姗也要为自己后半辈子幸福做考量。关浩东怎么说也算你弟弟,你把欠条给我打了,这房子就横竖跑不离关家,不打欠条我还能跟着新的债权人走,你们除了本金可一分钱都拿不到。
关千愿已经忘记多久没再眨过眼,直勾勾盯着那个“死”瞧。看久了又似乎陷入语义饱和的两难境地,只觉得陌生,越发看不懂这个字。
她们本科临床从大一下学期就开始学系统解剖学,大二上学期学局部解剖学,也就是自己动手解剖。从小白鼠青蛙兔子再到大物老师,她已经完全可以做到剖完缝线收拾妥当后面不改色。关千愿甚至可以神色自若对沉琮逸说不管如何的肢体接触在他们医生看来,都是神经与肌肉的连带运动,但每当生命的流逝落在自家头上,她却总是说服不了自己,明知“万物逆旅,百代过客”的道理,一个虔诚的科学信仰分子却变得像个封建社会的老古董,漏洞百出,觉得那一刻全世界的解剖刀可能都尽数扎向了自己的胸膛。
双眼的泪腺有如火山喷发前的异物顿出感。今天自己早起化了全妆,不能抻袖子胡乱擦一通,关千愿在俯仰之间慌忙抬头看向天花板一隅,那古铜色的灯罩是新拭的,总是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她在五年级之前是在这栋老房子里长大的,每天跟赵悦放学回家,表姨总是站在阳台上带着慈祥的笑看向她们。赵悦大大咧咧冲在前面,自己慢吞吞走在后面,抬头看几眼又生出怯意。自己从小被迫心理早熟,但是个人都渴求母爱,想叫妈妈的念头日引月长,可她又顾虑太多,生怕上赶着撒娇又会被看轻。可表姨的确当了她八年的好妈妈。刚柔并济的一位女性,未婚未育,每日站在阳台上等她下学回家,那伟岸的身姿何尝不算一个家的顶梁柱。
可此时此刻关千愿在表姨站过的同一地方,心境与状态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怔茽的心脏拉扯着通向四肢百骸的神经脉络,身子轻晃,有些站不稳,重心前倾,倾注在十根压向机箱的指肚,被压得泛白,想换个动作背靠上去时,秦秀红犯贱的短信又发过来。
——你短命的姐姐为你付出这么多,关千愿,你也该替她们拿定主意了。
目眦欲裂的冲动往往只在一瞬间。等短暂的失控结束时,她的拳头已不轻不重猛地捶向洗衣机活动盖板,随着一声巨响,折迭板顺势往后弯曲了一下角度。
关姗正调低音量回着同事的短信,闻声吓一大跳,扭头寻着妹妹,关千愿恰好收拾完表情走过来,手里抓着手机,冲她笑笑。
关姗惊疑不定,仔细端详她的神色:“怎么了?”
“没事。”关千愿无所谓一笑:“洗衣机踹一脚应该就好了。姐,我困了,先去睡觉。”
一脸的强颜欢笑,关姗怎么可能会信。即使自两人打小相处时间短,她也知道这孩子是个有烦心事总爱往心里憋的性子。转动卧室门把手时她看到妹妹手中的手机屏幕一闪而过,还是微信聊天界面,心中有个模糊的答案隐约破土。
……
甫一躲进卧室,那决堤的泪珠便尽数落下。一个倾身扑到床上,小脸埋进枕头,任凭无声的泪水洇湿一切。
关千愿眼角余光瞥到微亮的手机,屏幕竟还停留在与他的微信对话框。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再聊下去,可能连睡眠都成问题。
忙点开输入框胡乱敲打一番:我要去工作了,很忙的。你回旧金山了吧?那也好好工作啊。乖
临近回岗,这几天总是少不了述职。科系群里发言她总是习惯性后面跟一下自己的名字,打了个“guan”的拼音才想起来完全不用。又没删完整,发出去后才发现一个“gu”被输入法莫名其妙识别成一个“乖”字。
“……”
关千愿猛地坐起身,噙着泪盯着那行字猛瞧。鼻尖被熏染成与眼眶相似的殷红,一张脸既悲愤又无奈又崩溃,汹涌澎湃的泪水垂直涌进嘴里。
好苦。
其实她去美国留学后便慢慢很少哭了,每日被繁重的学业与打工充实着,实在是无法分出多余的时间供感官细胞分泌腺体。可后来每次哭泣似乎都与沉琮逸有关,甚至那次为了姐姐的病嚎啕大哭,也是出自于他们叁个人齐齐瞒着自己。
还真是应了《小王子》里那句话。
当你与别人之间的感情有了连接,你便很难不去在意对方的行径与态度,情绪尽数投入进去,但成熟的社交禁忌就是不要有情感。当发生极大风险时,自己的情绪会因对方而发生转变,于是难过掉眼泪算是怀璧其罪,自己冒着风险做错事怪不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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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好好吃肉一定要铺垫铺垫再铺垫……(下本一定不写剧情这么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