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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喇叭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音在只有单薄的石膏板隔间,头顶吊着管道跟电线的空间回盪,前面几个妇人转过头来。
    叶采薇连忙拿起手机把音量关小,靠近耳边,「你就不能讲完电话再看诊吗?」
    「你在说什么疯话啦?」又一声哀嚎,「他从两层楼工地摔下来,一隻脚骨折,如果不现在帮他正骨,光痛就痛死了。-骨头已经拉回来了,再等一下喔。」
    「老爸呢?」
    「在楼上道馆。」除了大人跟小孩的哀嚎跟呻吟,研鉢捶药的叩叩声,背景还隐约能听到十几隻脚掌重重踩在水泥地上的跺地声。
    为了这个声音跟刚才那声哀嚎,他们搬过好几次家,
    直到找到旧市区一间四十几年,有三层楼的独栋楼房为止。
    叶采薇的父亲是武术教练,也看中医伤科。
    现在家里的二楼是道馆,教授跆拳道、空手道、柔道,
    一楼是中医伤科,从年轻人的跌打损伤到老人家的筋骨酸痛都治。
    他们一家人,包括叶采薇、比她大上十岁,刚才在电话中说『你在说什么疯话』的哥哥,父亲,还有几个住在道馆的学生,都住在三楼。
    「跟老爸说我今天上课,会晚点回家。」
    「要回来吃晚饭吗?-对哦,你在课堂上应该就吃饱了。」
    「去你的。」
    「好啦,我会跟老爸讲,就这样啦,拜。-您好,有哪里不舒服?」
    叶采薇名字里的『采薇』,出自诗经『小雅』里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也是她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叶采薇的母亲生下她不久,就因为血崩去世。
    当其他的女孩子抱着洋娃娃、扮家家酒时。叶采薇是拉着哥哥跟其他学生的道袍,练大外割、过肩摔、足刀踢跟护身摔法。
    当其他的女孩子有妈妈照料青春期时,叶采薇是由哥哥拉着她,到药妆店跟超商买卫生棉。
    当其他的女孩子跟闺蜜姐妹淘出去逛街看电影时,叶采薇是一堆身形魁梧,透着一股汗臭味的学生前呼后拥出门,就像香港电影里帮派老大的女儿。
    也难怪她会踢破人家办公室的大门。
    华安童为了改善她的性格,要求她学一门课程。
    才艺教室的柜台小姐递给她课程表跟报名表时,她坐在门口让学生填写资料的塑胶椅上,拿着笔,就像参加警校入学考试一样。
    「我先说好,你不能报名武术跟体育课程,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她看着佔据课程表一大块的跆拳道、空手道、合气道、女子防身术、网球、羽球、游泳跟高尔夫球(高尔夫球?这个地方大到可以打高尔夫球?)课程,叹了口气。
    为了报考外事警察,曾经恶补过一个月的英文。这一个月的宝贵经验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语言天才,所以佔据课程表另一大块的初级英语、中级英语、初级日语、中级日语,甚至法语、德语、义大利语、越南话、广东话都只能放弃。
    她望向课程表一角的手工艺类别,插花、拼布、皮雕、蝶古巴特、围棋、象棋,都是要坐着好一段时间的手工艺。
    她自忖要坐在那里一两个鐘头,专心在指间方寸之地,自己可能会抓狂。
    仔细看完每一项课程,她发现能选的课程只有一项。
    料理烹飪初阶。
    不是武术、不是运动、不需要外语专长。
    而且教室里有炉火,还能拿着刀子。
    可以在大庭广眾下,公然拿刀把某个东西砍成稀巴烂,还有把某个东西丢进油锅。
    有比这个更好的紓压方式吗?
    所以,她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教室里有四张中间装了水槽的长桌,后面是一整排瓦斯炉嘴。
    每张桌子旁都坐了四五个女性,大部份是三十到四十岁左右,很多人穿着白衬衫跟西装外套,一看就是公司职员。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料理烹飪初阶』的讲师。」
    一个大概四十几岁,身形中等,穿着深黑中山装的男子走进教室,他的一头白发理成中分头,可能长时间在氤氳着蒸气的厨房工作,有着细瘦轮廓的白皙脸庞上找不到一丝皱纹。
    「很高兴大家参加这个课程,」男子在讲台后站定,「在上课之前,我想请大家自我介绍一下,讲一下自己的职业、为什么来上这门课,还有希望能学到什么?-坐在最左边的小姐,可以由您开始吗?」
    『好的,我上个月结婚了,现在是家庭主妇,想学简单的家常菜-』
    『我是公司职员,聚餐时同事要带料理,我不知道要煮什么-』
    『我是学校老师,下个月要轮值监督厨房,我要注意什么-』
    长桌旁的女性一个个起身,说明自己的职业跟报名的目的。
    叶采薇一面听,只觉得自己的双掌不停渗出汗水。
    待会我要讲什么?
    轮到她时,只见她唬一下起身,像对嫌犯拿出识别证似的大吼:
    『我是警察!』
    几个原本在交头接耳的全部停了下来,大家一齐瞅着她。
    她左右张望,放低了声量,「抱歉,我是刑事组的女警。」
    过了一阵子,刚才说自己是公司职员的女子出了声:「所以刚才你手机的尖叫声是-」
    「抱歉啦,」叶采薇摸摸后脑,「家里开国术馆,经常有跌打损伤的患者上门,因为接骨时很痛,他们都是这样叫的。」
    「那你学做菜的原因是-」另一个女子问。
    「我上司说我性子太急,要我学一门课好安静下来。」
    长桌旁零星响起轻笑。
    「对不起,这个理由-很怪吗?」她勉强扬起嘴角笑了笑。
    「不,」讲台上的男子嘴角微扬,「你知道吗?以前还有音乐学院的学生,跟庙里的和尚来这里上过课。」
    「和尚?」
    「你先坐下,」看到叶采薇坐定后,男子说:「音乐学院的学生是说他在弹琴跟背谱很难专心,希望靠切菜跟炒菜培养专注力;大师是希望靠料理的过程,理解佛典里『诸行无常』的道理。甚至有厨师来上课的理由是,他做了十几年的菜,从来没有客人称讚过。」
    「怎么可能?」讲台下响起笑声。
    「那位厨师在殯仪馆工作,做的是每天给往生者的拜饭。」笑声戛然止住,「后来有一次他打电话说,有一次告别式结束,他跟葬仪社在收拾时,丧家还特地回来向他道谢,谢谢他给亲人做这么精緻的料理。」
    「这样啊-」叶采薇点头。
    「人类的歷史跟文化,原本就是围绕着『吃』这个维持生命的行为建立的,对于饮食,我们会寄託各种想像跟期待,像叶小姐你的理由,其实很正常,一点也不怪。」老师抬起头,「同样的,对于所有同学,我也希望大家能从这门课,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下一位自我介绍的是谁?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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