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扑鼻而来,越九川神色微动,目光往深处一扫,便见得横在桌上的铁钩银针,刑具上尤带着斑斑血迹,色泽鲜红。
越九川朝此间管事的穆金看去,目光别有深意:“诸位办事想来是日夜不辍了,可有问出什么要紧的线索?”
穆金暗自惆怅不已。这差事真不是常人能做的。
先是那许家夫妇持刀相向,再有邱玉二人殉情而死。这官商勾结牟利的案子,到头来竟没一个活下来的证人,只剩下一些自身难保的小鱼小虾。
这些天把牵涉其中的管事账房关押起来,用刑时担心下手太重,不小心将人弄死,又怕太过轻巧,这些人抵死不认。无论哪种情形都难以交代。
穆金看了眼薛承璟,心想方才太子殿下并未挑出错漏,便不卑不亢答道:“我等职责所在,为朝廷尽心乃是本分。这些天撬开他们的嘴,却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
穆金视线微动,续道:“再者,周小将军亲自带人搜查,实是证据确凿,赵家没有脱罪的可能。”
一瞬间,周遭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忽地紧张起来。
越九川扯了扯唇角,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瞧,还没定罪,哪来的脱罪一说?哪怕证言都摆在案上,也要按章程来走,是也不是?”
薛承璟手中拿着签字画押的口供证词,修长的指节微曲,像在书房焚香阅书般雅致淡然。
周亭月一身正气地站在几人之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氛围不对,想开口又闭上了嘴,只安安静静杵在一边。
“听说不仅是梅晏之,殿下到了青州,身子也有不适。殿下千金之躯,还望珍重。”越九川道。
薛承璟翻至最后一页,眼皮微撩,辨不清喜怒,声音淡淡:“你既来了,便去狱中走一趟。你无病无灾的也好,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越公子放心,府衙的大牢设有隔间,公子若看不下去,便在小窗看上一眼就好。”穆金适时开口。
越九川眉心微皱,险些没维持住脸色。
穆金一路带着越九川踏入关押嫌犯之地,越九川的神色越来越难看,对青州这地方的印象愈发差了。
名医聚集,出产药材的州城,除了治病救人的方法多如牛毛,折磨人的法子也层出不穷,别有新意。
越九川亦是经历过剿匪平乱的男儿,不是京中那种只知斗鸡遛狗的闲散公子,在阴暗潮湿的大狱中也觉胃中翻涌。
单纯要人性命只需刀剑。相对之时出手快上一瞬,便能使人尸首分离。
而这些残暴手段,杀过山匪的越九川也有些看不下去。
极致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将人折磨到绝望的境地,已不再是为了探取消息,更像是在满足嗜血的本性。
穆金一面同狱卒说话,催促着他们赶紧办事,莫要让殿下久等,一面分出心神与越九川闲聊,瞧见后者面色不对,还递上了清茶。
越九川拧眉看着那色泽古怪的茶水,狱中灯光昏暗,鼻尖尽是腥气,乍看竟分不清茶水与血水。
越九川接过杯盏却只是放在桌上,一口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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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中,仆役见香已燃尽,正欲上前再点,迎雪抬手将其拦住。
这点香气怎么能压得住浓郁血气。
“案上便是目前所有的卷宗口供,殿下已全部看过。属下去备马?”迎雪看了眼天色,上前问道。
“不必。再将去年的这几卷找来。”薛承璟眉眼间掠过淡淡笑意,“现下太早了,总得再处理些政事。可不能闲散度日,被人挑剔。”
众人见太子殿下心情愉悦,再加上殿下看过近日的口供并没有发作,便以为今日能安稳过去。陡然有了新的指令,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愁眉苦脸地去库里找寻殿下要的东西,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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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小吏殷勤地将越九川送出门外,目送他离去。
转身上了马车,越九川面沉如水,提起桌上瓷壶斟了杯水,正想入口,眼前又闪过那黏腻腥臭的血肉,恹恹地放下茶水。
回客栈后,随侍立马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又吩咐人安排少油少腥的晚膳。
“太子和燕王血脉相连,又在燕王身边待了几年,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学得倒好。”越九川骂道,“装出来的这副模样能骗得了谁?也就舒沅这样不知世事的小娘子会上当。”
随侍面如白纸,怯怯地低下头,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说。
越九川又抹了抹手腕,总觉得那腥臭气还留在身上,浑身不舒坦。
“不对。燕王手下全是些散兵游勇,逃命都来不及,哪里会有拷问人的机会。他这些手段,恐怕还真不是从燕王那里学来的。”
小厮将他扔出的杯盏捡起,轻声提醒道:“公子,赵家派人来打听消息,小的该如何说?”
经今日这一遭,越九川差些便忘了赵家还指望着他,闻言坐直了身子,思忖片刻才道:“研墨。我去信一封,他们自然就明白了。”
他又不是济世的菩萨,能前来探知一二已经算仁至义尽。
赵家那些个与邱玉来往颇多的逃不了一个死字。至于其余手里不大干净的,若好生经营,肯低头认错,流放或是归乡也还能留得一条命在,休养生息未必不能在他日重归朝堂。
越九川早已拿定注意,下笔流畅,一盏茶的工夫便写好了这封事关重大的密信。
身上担子卸去,越九川再无顾忌,随性而动,强行与李家攀上关系,连日出入李宅,终于与舒沅不期而遇。
这日是李家嫡孙满月酒,舒沅必定会来,越九川一早便找了个探讨诗作的由头进了李家,待饮足了茶,便到女眷定会经过的长廊候着。
越九川言笑晏晏,侧眸看向舒沅时笑意更真挚两分,温声道:“阿沅妹妹在青州待了将近一月,何日启程归京?再不走,回程暴雨阻路,河水上涨,那就不方便了。”
梅晏之同祝先生已经离开,这次有护卫相送。梅晏之离去前来找过她,他口中没多说什么,但在提起越九川时神色微变。
再加上知晓越九川为赵家走动,舒沅面对他更没什么话可说。
在安国公府别院,赵逸就对薛承璟多有不敬。若非她及时赶到,赵逸手中的鞭子毫无疑问会抽到薛承璟身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一道伤口。
在进璋书院,赵逸欺凌堂兄赵玉堂,虐杀活物,更是令人瞧不上。
舒沅神色淡淡,没有想接话的意思。越九川脸上挂不住,恨恨道:“你何必执着呢。罢了,等回京时你就全明白了。”
陪同的小姐见此脸色微白,舒沅步子微顿,侧首看他:“不用回去,京城的事我也知道一二。不知你是指哪一件?”
越九川别有意味地看她一眼,笑而不答,扬长而去。
舒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偏过头对上身旁小姐担忧的目光,舒沅笑了笑:“不管他。我们走罢。夫人还在厅中等着呢,再不去,怕是要让嬷嬷来寻了。”
迎雪办完主子交代的要务,想起阴魂不散的越九川,便差人留意着李府的动静。在越九川同舒沅会面后,那边宴席未散,越九川的一举一动便传到了薛承璟耳中。
若只是越九川心思不正也就罢了,有心人的议论才是真正触了逆鳞。迎雪一目十行地看过密信,背脊发汗,脑中嗡地一响,在廊下静立好一会儿才有胆子踏进书房。
迎雪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京回禀了城那方递来的消息,目光死死盯着脚下,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薛承璟的反应。
薛承璟指节在桌上轻叩,而后叹了口气。迎雪埋着头,汗如雨下。
“他们大约是活够了。”薛承璟面若冰霜,漆眸幽暗如潭,“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暂且不用搭理。等回了京城,我会让他们知晓,到底谁说了算。”
迎雪俯首应是,犹豫片刻,又道:“姑娘常有书信往来,纸包不住火,再这样下去,姑娘也会听到这些议论。主子您看,是否要拦一拦?”
薛承璟指尖夹着信纸,一遇明火,便猛地燃烧起来,化作飞灰。火舌摇曳着舔上指尖,像是开在他掌心的红莲。
清冷面容映着火光,平添一抹艳色。
他勾了勾唇:“不必。与她亲近的人里,并没有那等不长眼睛的东西。”
话罢,薛承璟看向李瑞福:“去备马。别让她久等了。”
李家这边宴席早就散了,唯有更亲近一层的来客被留下说话。舒沅是稀客更是贵客,李家几位小姐夫人格外热情。舒沅在她们挽留之下,多坐了小半个时辰。
见天色明亮,舒沅估计薛承璟还有得忙。车夫没有接到旁的指令,马车便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
马车停下,舒沅只以为到了繁华街市,没有在意。可下一瞬清风拂面,一人掀帘入了车厢,舒沅嗅到一股墨香,而后便叫他抱入怀中。
薛承璟不说话,舒沅闭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被拆穿,便睁开了眼,问:“怎么不叫我?”
薛承璟眼睫微垂,像是看得十分仔细:“我在想,世上可有什么能比得过我最珍贵的宝物。”他环住她的腰,确认般摸了摸她的脸颊,“应当是没有了。”
就是她生的孩子,也不行。
第124章
◎此时看我,也心动么?◎
惠风和畅,晴空万里。湖畔游人如织,李瑞福准备好茶水,又在沿湖叫卖的小贩那处买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送上船去。
京中少有高大楼阁,除去佛塔,天子车驾通行处,过于繁茂的树木也得移至别处。青州山水秀美,李瑞福见主子有游玩的心思,心中十分高兴,只是苦了负责巡视防卫的庆仁。
庆仁带人看过一圈,布置得当后才得闲与李瑞福聊上几句。
“李公公,殿下今晨又头疼了?”庆仁眉心微拢,不显威严而是有些古板,他仿佛天经地义一般问道,“知仁堂的大夫难道没有善于此道的?怎么也不来为殿下诊治。”
李瑞福瞥他一眼,似叹了口气:“心病还须心药医,全靠那几棵药草是不成的。”
庆仁似懂非懂,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圈,又道:“今日阳光甚好,游湖的人不多。真是不错。”
耳边又传来叹气声,庆仁转头便听李瑞福说:“街边卖瓜的老妪说待会儿会下雨。眼下看着还好,你可别提了。”
无论舒沅走哪,薛承璟似乎都想跟去,察觉此事后,舒沅出门时特意知会一声,以免惹出麻烦来。
在船上静观山水,同那日夜游所见大有不同。身上的担子在此刻全然卸去,万分惬意。舒沅看薛承璟不在身侧,悄悄挪到船尾。
薛承璟一出来,便见舒沅一手挽着袖子,另一只手十分快活地在拨弄湖水。
湖水清澈清凉,玉白的手臂被日光照得发亮,纤白的手指轻碰着水面,又一次次地浸没下去。
薛承璟长身玉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舒沅才若有所觉地回了头。
一时间有些人赃并获的意味。舒沅裙摆像花瓣一般铺开,她双颊泛红,低下头去,手却还贪凉地浸在水中。
薛承璟将她抱起,干干净净地人放回椅中,再取了锦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她擦干净。
她双手柔软,乖巧地摊开,乌润明澈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将他看着,看得人心软。
这已不是头一回叫他捉住。他还在进璋书院那年,众人进山赏枫,她亦是如此。
薛承璟眉心微蹙。不知道她那丫鬟春桃可知晓她这个毛病?
他视线微动,与她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眸子又亮了亮,似乎很怕他生气。
罢了。
就算春桃知道,大概也觉得她家姑娘喜欢玩水没什么大不了,纵着她又有何妨。无论东宫还是宫中都有足够的地盘让她玩个够。
“明州一处避暑山庄也有这样一片莲池,越九川说你很喜欢那里。”薛承璟说道。
舒沅为自己辩解:“去过三次,但明州入夏多雨,我不会久待在湖边,也不会贪凉玩水。”
顿了下,又补充道,“每回去明州避暑,我都与母亲或皇祖母同住,不是听大师讲经,就是和宗室的小娘子说话。”
反正和越九川是不太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