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的山洞壁上,都密密麻麻画着一幅一幅的简陋图画,有钟鸣鼎食之家来往的贵族、战旗摇曳的兵马相争、袅袅婷婷的女子……
一笔一划简单却生动,令人一眼便能看懂其中含义——粗糙的石壁上描画着当朝肮脏的秘闻,狂乱的笔触昭示着画作之人的愤恨与癫狂。
黎观月眼神未动,她经历过一世,自然早知道山洞里有什么,只是微微一挑眉,对着应娄突然道:
“应大人现在是连一句‘臣’都不愿自称了,口口声声尊我为‘长公主殿下’,却只说‘我’。”
她这幅轻随意的态度让应娄目眦欲裂,他吼道:“谁要做大越的臣子?!你们根本不配!睁开眼睛看看,黎观月!看看你们黎家的罪!看看你身子里流的恶心腌臜的血!”
他激动地眼睛都红了,几乎要从木轮椅上跌下来,突然喉中一哽,唇边露出一丝血迹来。
黎观月沉默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问出了前世今生一直困扰她的问题——
“应娄,你为何要反?”
先帝器重他,让他担任太子少傅一职、黎重岩敬爱他,除却亲阿姐外最信任这个老师、他是旧党一派中流砥柱,民间贤名远扬、就连黎观月自己,在发觉他另有异心之前,都很敬重信任他。
所以不论为何,黎观月都无法理解应娄的反心从何而来。
听到她的疑问,应娄眼眸阴冷,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只是嫌恶道:“说了你这种反贼崽子也不懂!”
他“呸”了一句,接着道:“看你对这山洞里画的东西一点也不惊讶,也是,毕竟你祖父做出的那些事,能瞒瞒别人,自家人也瞒不了……”
“你们黎家要造反,费尽心机筹谋了几十年,还真让你们窃了国,黎之承也是个够狠的,恐怕早就起了这个狼子野心,他可真会装模作样,当初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骗过了不少人!”
黎之承便是黎观月祖父、大越开朝皇帝的名讳。
应娄越说越离谱,黎观月慢慢皱起了眉,她想知道应娄为何要造反,是想要得到一些他背后前朝势力的消息,但她绝不能容忍他这样谩骂侮辱自己的亲人。
“够了。”蓦地出声打断了他,黎观月握紧了长剑,盯着应娄,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对前朝如此忠心,那我就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祖父在最初没有造反的心思。”
“那为何这些画……这些画背后定是有什么遮掩的秘密!必定是你们用这种方式掩盖了起来……”
应娄根本不相信,一口咬定山洞壁上的画后还藏着其他的意思。
黎观月看着他冥顽不灵的样子,闭了闭眼,再看向应娄时,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应娄这么认为他自己是真的,那她将真相说与他听又如何?
再怎么,让他做个明白鬼上路罢了。
她绕过崎岖的路,站在了山洞壁下,那柄长剑也被放在了一侧,一手抚摸那凹凸不平、粗糙的石壁上的字画,黎观月一边缓缓开口道:
“黎氏当年也是江南大族,族中子弟皆是才识过人,其中更属我祖父最为出众,论貌清俊雅致、玉树临风、论德怀真抱素、清仪堂堂,自幼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才子神童。
当时便有盛名称他“年才十三岁,才过千万人,不日笔如刀,斩获朱紫与青云,位列公卿相天下。”
黎观月低声说着,言语中隐含着对这位祖父年少风采的仰慕,她看着满墙斑驳的画痕,略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可他后来没有位列公卿,反倒是反了前朝,自己做了皇帝。”
“尔等反贼,口口声声说着家国大义,哈,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些龌龊腌臜的心思罢了……他曾也是朝中重臣,受尽皇恩却起兵造反,他既读遍圣贤书,就该为叛主背君而羞愧至死!”
应娄恶狠狠骂道,他急促地喘气,因为刚才那句咒骂又吐出些血迹来。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反驳,只是话题一转,淡淡道:
“我的祖母属黎氏庶二子那一支,曾经被恶仆在襁褓时就调换,直到十五岁才阴差阳错回到黎家旁支做仆役,后来即使认回本家,也因举止、言谈等不讨父母长辈喜爱,更不曾受过族中优待。
虽然她名义上是贵女,但地位却低微,与祖父这样寄予家族厚望、堪为人中龙凤的嫡长子更是难以相比。
族中小辈数十个,得祖父关照的很多,而她却总被忽略,一度还有传言说祖父待她极为厌恶冷淡。
后来她嫁于前朝江南王为侧妃,成婚第三年被丈夫醉后毒打,我的祖父一向冷静自持,那一夜听闻此事却当众失态,连夜逼上王府,持剑将她接回自己府邸安置,江南王讨人未果,便放下狠话,称无论如何都不会写放妻书。”
“前朝有律令妻从于夫,生死皆有夫家所定,外人——即使是娘家兄弟也不能干涉,更别说他当时只是我祖母的一个并不亲近的堂兄,所以江南王那时称待祖母回后,便要将她鞭笞打死。”
“只是很幸运,大概一月后,那位江南王便死在了家——是个不体面的死法。”黎观月垂下眼睫:“马上风……这么荒诞荒唐,王府也不好张扬,当时的王妃便做主遣散了众妃、妾。”
应娄冷笑:“是他做的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敢谋害皇亲国戚,他也真是胆大妄为!”
黎观月不置可否,继续道:“后来我的祖母顺理成章地脱离了江南王府,就此在众人眼中销声匿迹,旁人只当她是被家族嫌弃关了起来……殊不知,她一直就在我祖父的府邸中。”
“他对外宣称新娶了妻,给她彻底换了身份,又在几年后得了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父亲十四岁那年,祖父带着他入京参见圣上,席间前朝昏帝将江南王身死的旧事重提……”
“皇帝只是想要敲打一下他,免得他忘了臣子本分,没想到他竟然就那么反了!黎观月,你还敢说你们黎氏不是早有预谋?!”
应娄厉声恨恨道,几乎要指着黎观月鼻子骂。
黎观月一停,冷淡地看了一眼打断她话语的应娄:“昏帝要祖父将当初江南王的正侧妃都一一治罪,还指名道姓要当初江南王的侧妃认下杀夫罪!可侧妃早已是他的妻,这就是要让她死——”
“我的祖父别无他法,要保住自己的妻子,他只能反。”
黎观月目光幽幽,转身看向整面山洞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画痕,长出一口气轻轻道:“这就是你想听的,这些画后的故事、前提和我们黎氏造反的缘由。”
应娄强撑着靠在山壁上,嘴唇颤抖,死死地盯着黎观月喃喃:“疯子……就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还是他自己的妹妹,真是荒唐……”
他怎么都想不到,黎之承起兵造反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比他筹谋数年、步步为营的说法更让应娄心如刀割。
“……我不信,我不信你!”
应娄紧紧咬住牙,眼中好似能生生沁出血般盯着黎观月,从喉中挤出话来。
“如果真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何他登基后不愿封她为后?为何要向世人隐瞒她的存在?黎之承分明就是早有狼子野心,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起兵罢了!你们黎家不清白!”
如果黎之承不是多年钻营、如果黎家不是早早有了反心,前朝怎么可能溃败?!
应娄眉眼间满是癫狂,声音中透露着狠戾与崩溃,黎观月看着他,神情冰冷。
黎之承登基后自然迫不及待要向天下人宣明自己的妻、自己的皇后,可是他想,那祖母却不想,哪怕这天下是黎之承为她而反。
她耻于自己与黎之承堂兄妹的关系,深知这是乱|伦,她虽然为他生子、又跟在他身边数十年,可却从来没有摆脱过身上那些恐惧、羞愧、屈辱的枷锁。
她不愿意,黎之承便迁就她,她要走,黎之承就疯了——他把她囚在深宫,疯魔般消除掉世上所有知道他们兄妹关系的人和物,屠刀甚至向黎氏一族的人身上砍去。
两人纠缠着度过了痛苦的年岁,直到她因为常年郁结于心而病倒、撒手人寰,黎之承也在不久后随之而去,这段孽缘才得以终结,就此尘封。
如此种种黎观月自然不想也不愿和应娄说,她收回了目光,转身看向山洞口——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杂草在微微晃动。
僻静无人,正是灭口的好时机。
应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瞬间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惊恐,他慌乱地往后退去,身后却是冰冷的石壁。
他对上黎观月的眼睛,里面是毫不遮掩的满溢的杀气,应娄掌心被地上的硬石硌得生疼,他却全然顾不上,只张皇而颤抖着声音大吼道:
“黎观月,你真敢杀我?!我是一品大官、是先皇亲指定的少傅!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他声嘶力竭地恐吓着,而黎观月就像没听到一样,毫不在意。
说让他做个明白鬼上路,现在他“明白”了,那就该当鬼了。
她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伸手从地上捡起那把长剑,手指一根根慢慢握紧剑柄,长剑锋芒闪过寒光,居高临下地看向应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故事听完了,应大人,该上路了。”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动作却不见一丝犹豫,看准应娄心口就狠厉地要刺下去——
“嗤啦——”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山洞内立刻就弥漫开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应娄在慌乱中猛地翻身,竟生生躲开了那一剑,而他尚且完好的另一只手臂却在这迅疾的一剑中被削掉大块的肉,顿时血流如注。
应娄蜷缩起来将手臂捂在腹部,痛苦地嘶吼起来,汗浆落满额前,再不见半点儿平时的从容儒雅。
一剑没能刺中,黎观月挑眉,毫不犹豫又再次提剑斩去——
剑锋的寒光已经逼至眼前,应娄再也顾不上尊严,声音蓦地高昂,苦苦哀求起来:
“黎观月!殿下……长公主殿下,不要杀我,我与陛下自幼亲近,如你杀了我必定会在陛下心里留下嫌隙的……他会恨你的!”
他歇斯底里地吼出这句话,眼看着黎观月手上动作真的一滞,慢了下来,应娄心中一喜,生出莫大的希望来——他赌对了,黎观月最放不下的就是黎重岩!
可还没等应娄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狂喜中反应过来,变故陡生!
黎观月手腕抖动,眼神一凛,没有丝毫停顿地迅速出手,狠狠地将长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一剑犹嫌不够,她握紧剑柄,生生拔出了那把已经有大半没入应娄体内的剑,然后又高高举起、狠狠刺下——血花猛地自应娄胸口绽开,瞬间就浸湿透了他半个身子!
一剑、两剑、三剑……
黎观月根本不给应娄开口的机会,她出手又狠又快,几个眨眼,就将他身上数十个要害处都刺了个通透。
直到应娄满身都是重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时,黎观月才终于停了手。
她微微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溅落的血珠,将剑丢在一旁,淡淡道:
“你话太多了。”
应娄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黎观月不敢有一丝手下留情,将他颈侧也用剑生生割开了,他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一双眼死死地瞪大盯着黎观月,眸中满是怨毒和不甘。
黎观月长出一口气,看着应娄,这个前世今生的心头大患终于被她亲手解决了,她的心头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蓦地轻松了几分。
“呃……赫……陛下……赫,你……赫……”
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从喉间憋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而黎观月一听就明白了,她对上应娄的眼,突然弯了弯唇。
“应大人还在盼着我杀了你后,阿岩会与我离心,然后慢慢筹谋布局,在你留下的棋子的推动下,只待有一天时机到了就算我的帐……为你报仇,或者更进一步……被人算计丢了江山,对吧?”
她微微一笑,直接戳碎了应娄的妄想:“九泉下你也不用盼了,他到时能不能继续在皇位上坐下去也没个定数,为你而与我反目?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对上应娄猛然睁大不敢置信的眼睛,黎观月知道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她又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当然,江山也还会是我们黎家的江山,至于你的‘棋子’南瑜,我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回到京畿,出现在你那些势力的眼前。”
话音刚落,应娄本来已经微弱起伏的胸膛骤然急促起来,他的双眸瞪得几乎要脱离眼眶,满目通红的血丝,额上青筋迸发,他怒极、怨极地想要直起身来,却又在下一瞬被黎观月踩在颈侧狠狠压了下去!
“噗嗤——”
应娄被气得直接呕出了一口红艳的血,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刚才黎观月的十几剑就断绝了他的生机,还能听她说话就是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
而这一脚直接踩断了他的喉咙,应娄半张着嘴抽搐两下,喉间喷出大股的血,在极度的愤怒、怨怼和恐慌中缓缓倒了下去。
他死的时候,眼眸还死死地瞪着黎观月,怨毒又不甘。
黎观月站在原地,四周寂静一片,山野的清风从洞口吹进来,将满山洞的血腥味儿吹散了些,也吹动着地上应娄尸首的头发,扫在她的衣裙上,勾绕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天色已经有点暗,山洞内更是昏暗森然,黎观月面不改色地整理自己的衣襟,冷笑一声,抬脚将应娄尸首踹到了一旁——
两世都被她杀了的人,活着时她就不怕,死了就更不用说了。
她不再分一眼看脚下已经死透了的人,从容自若地向山洞外走去。
站定,山洞外已是华灯初上、星子满天。
黎观月眼神扫向一旁树木隐蔽处,淡淡道:“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她的话音落下,沉默了几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季延拎着长刀,满脸不好意思的笑着,讪讪地走出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