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阿霞认为“父亲”和“母亲”不过是负责养育儿女的同一种角色,是谁来担任都无所谓——因为自尊心与自卑心的煎熬,使她不得不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断论。她清楚地明白,她无法拥有一位父亲。所以她相当负气地将无法得到的东西贬低得一文不值,那样她就不会受到内心渴望的折磨。她认为自己与那些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小孩是全然不同的,她是一个坚强独立的人,不是只懂得吃喝玩乐的小傻子。她呀,才不稀罕那些东西呢,一点都不!
殊不知蔡老头的出现,将阿霞心底那些自说自话、聊以自慰的假话通通戳破了。她突然在一天夜里明白,从前那些逞强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是可笑至极了。她羞得无地自容,被曾说的话,曾做过的事,曾发过誓一一都将她的脸打得啪啪作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任性的小鬼头而已。她有时都不敢直视蔡老头的脸,因为那会让她想起不堪的糗事。她早已定下承诺,日后定要报答蔡老头的抚养之恩,若是他需要人伺候,那么她定是第一个自告奋勇的人。虽然,她也不乏是想靠报答他的方式来弥补曾经对他人自以为是无故仇怨。
相比阿霞将蔡老头看得如此重要,在当事人的眼中却如同明天要下雨一般平常。在他看来,抚养阿霞就和捡到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只不过吃饭时多了一双碗筷而已。他不善言辞,虽然将阿霞的吃苦耐劳看在眼里,却无法自如地表达内心对她的赞扬。每当她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他只会抿起一张嘴巴,像是十分勉强的样子。他的脑袋里装得还是那个旧思想,认为小孩,否则尾巴就会翘到天上去,却不知阿霞已经为此暗自难过了多少次。
可是这不能代表他不疼爱阿霞。他之所以收养阿霞,既不是担心手艺失传,也不是害怕生活孤独,而是怕阿霞养不活她自己。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失去一个亲孙子,却换来一个亲孙女。邻里经常夸赞阿霞干活勤快,做事老实,就连平日不声不吭、板着一张白板脸都如同爷孙遗传一般。对此,他嘴上虽是没有表态,可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给阿霞买衣服,过生日,出去玩,传技艺,甚至打算在死后,将店面过继给她,好让她为自己攒嫁妆钱。
阿霞二十二岁了,爷孙俩共同生活了十年。蔡记面店几乎是阿霞在操持,老人则在家里休息,或是在店前抽水烟。阿霞喜欢这样无波无澜的日子。她不需要过上多么富有的物质生活,也不需要多么灿烂的精神生活,只需要每日准时开档和收档,看着几乎每日相同的人经过店门前,听着小孩在放学时跑到街上的嬉闹声,摸着手指甲里永远都扣不完的面粉。平静而安稳的日子似乎从蔡老头的水烟里慢慢流走……
可惜阿霞不好命,运气到了尽头。因为蔡俊生在外无法偿还欠的赌债,于是高利贷找到了爷孙俩。他们用着极端暴力的行为砸了店铺,在蔡老头眼皮子底下,对企图持刀反抗的阿霞进行殴打。蔡老头作为一个曾为国家效力的军人,将身上所有的傲气扔到地上,颤巍巍地将两条羸弱的腿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泪流满面地哀求他们放过阿霞。倒在地上的阿霞只能用一只未被打肿的眼睛,看见一个影绰绰的人影朝她爬来。她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然后越来越多的影子涌了过来。
高利贷不仅夺走爷孙俩的积蓄,还夺走了阿霞的左耳一部分听力。因为那一次的替身而出,阿霞被打聋了。周围相识的街坊没有一个不是心疼她的。只是作为当事人,她觉得没有大不了的。毕竟,她还活着。有的时候,阿霞听不到蔡老头叫她。只有当他走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她才会回头,而那一张警惕严肃的神情转眼就会变得憨厚可爱。蔡老头受不得阿霞如此无怨无悔的恩情。他一见到她的笑容,不易哭泣的他即刻就忍不住落泪。
直到蔡老头意外中风,美好的日子才是真正地被毁灭。阿霞是隔天早上发现的,她将老人送到镇上的医院,却被告知无能为力。蔡老头偏瘫了。从前的那个持枪迎敌,英勇杀敌的士兵彻底地走了,现在附在蔡老头身上的是一个行动不便、半身偏瘫的八十九岁的老人。经过一次将尊严甩在地上的男人,已经没有勇气再次承受二次伤害了。凌晨一点半,蔡老头凭着一个人的力量,从病床上爬起来,无声无息地从七楼的窗户跳了下去,而当时的阿霞在一楼大厅的长椅上歪着脑袋熟睡着。
生和死之间没有一条明晰的界限。有的人死了,却如同活着一般耀眼;有的人活着,却如同死了一般沉寂。阿霞在停尸房看到黑色的尸袋里一堆碎裂的残肢。谁能想到一个瘫痪的人没有气力在病床上翻身,却有非正常的力量爬下床,打开窗,跳下去。有勇气自杀,却没有勇气活下去。她茫然地呆望着,冰凉的空气刺进她的骨髓里,流淌的鲜血似乎都渐渐凝固起来。
脑袋一片空白的阿霞要面对的不是以后的生活,而是当下即将要缴清的欠款:医院的住院费、医药费和手术费,蔡俊生的赌债,店铺的装修费,房屋的租金,供货商的款项,蔡老头的丧葬费,街坊的善款……钱,她需要一大笔钱。她猛然想起小红曾说过得一句话:“我穷啊!谁他妈有钱要去做鸡啊?”是啊,她有骨气,可是他妈的穷啊。骨气有用吗?骨气可以换成一笔巨额的钱款吗?如果不能,那她要怎么活下去?她又要开始流浪吗?
焚烧炉里的高温火焰将一个人曾在世的一切证据都烧成了粉末。阿霞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汹汹焰火,犹如恶鬼在烈火地狱忍着千般折磨一样。从火炉里发出的轰鸣声宛如一首催眠曲,将她的思绪缓缓聚拢在一块儿……她幡然醒悟,她并不是走投无路的。她义无反顾地离开医院,不是因为逃避现实,而是想到镇上有一个人可以提供帮助。
镇上有一位企业家,名叫柯先生,法籍华裔。他的祖籍是在当地,但由于年老思念家乡,便回到老家过着退休生活,并且为小镇修缮房子,铺盖道路,提供各种所需的援助。他似乎因为财大气粗,从来不会主动讨要借出去的钱。当然,也有不少赖款的人受到道德谴责,而不得不红着脸,亲自登门把债都还清了。如此看来,柯先生就是当之无愧的活财神。这是阿霞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所有信息。
只是,这看似是唯一行得通的解决办法,阿霞却作了不少的思想斗争。她来到一座无比豪华、充满异域风情的庄园的大门前,还见到庄园里长着各种各色的鲜花的时候,深受震撼的心情让她想要临阵脱逃。她害怕,因为她像一个原始人来到了现代世界,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房子。正当她心情紧张,在门前踌躇着许久,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他提着一个银色铁皮水壶,走到花丛里一边欣赏绽放的花朵,一边怡然自得地浇起花来。
“柯先生!柯先生!”阿霞握着门上的铁杆,激动地大叫道。
当时的烈日照在他们的头上,浇水壶的水汩汩地从孔洞里流出,微咸的汗液浸湿后背的衣裳,女人那充满担忧的神情,男人那富有深意的眼神,焦急的声音与静默的凝视在空气中被炙烤,似乎炸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火花。这一切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产生出一种难以言喻、不可名状的细微的化学反应。柯茂凛生平第一次通过肉眼捕捉到如此鲜明立体的美。他放下浇水壶,嘴边挂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不知不觉地走向大门。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黑色的铁门。阿霞没有想过柯先生是一个如此年轻的英俊男人。她向后退了两步,离大门远了一些。柯茂凛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目光亦是没有移开半毫。他在观察阿霞,似乎被她的右边的眉毛上的红色胎记所吸引。可是他觉得不满足,便把眼睛往其他地方移去:她有着一张宽额短脸,头发非常浓密,额前散着几绺弯曲的卷发,应是天生的自然卷;她的毛发浓密,一对生长自然的眉毛亦是;她的嘴唇微厚,放松的情况下微微嘟起,略有引人犯罪的迹象;她的嘴角朝下,平日里,绝对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偏偏有种直穿人心的敌视感。
不论阿霞怎么叫嚷,这位柯先生的神魂好像都无法唤醒了。她觉得难过,仿佛走在悬崖边上,即刻就要摔下万丈悬崖之下了。她和他诉说自己的难处,并且壮着胆子提出借款的事情。她原以为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谁知他转而咧嘴笑着问道。
“你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阿霞把头垂下,窘迫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汗水,诚实地答道。
“二十万够吗?”
阿霞猛然抬头,看见对方还是一脸怡然自在的神情。她心想,这男人说不定是在玩弄她,用她的难处来作为一种新鲜的乐子。
“你在生气吗?”柯茂凛语气淡定地问道。
阿霞不由地吃了一惊,心里那一点怀疑都不敢想了。她把嘴抿紧,严肃地看着门里的男人,说道。
“钱够了,这钱够了。我就在镇上住,哪都不会去。这钱,我一定还你,一毛都不会欠着。我立即就可以写一张欠条。”
“不着急。等你处理完事情,再过来谈清楚吧。”
“谢谢您,柯先生。”
面对这个称呼,柯茂凛只是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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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恩的《讨厌》真好听啊。古早Ramp;B还真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