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清疏荷叶的池边,有一座两层的全木质楼榭。
与普通亭台不同,小楼占地面积不小,结构搭建也极为精巧,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以后,是环楼长廊,楼内四面有窗,窗纹并不繁复,图案天然,通风采光极佳。
张乐世独自立在二楼木窗边,手里攥着一块玉佩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眼中阴云难霁,只在看着不远处抽芽枣树时,神情稍缓。
外面细雨斜斜,天青地绿,万物萌新。
管家周薇上来通报:“娘子,许求遥来了。”
张乐世回头看她,眼中颇有几分意外,挑了挑眉,又把头转回去,“让她进来。”
许求遥收了伞放在廊下,上完楼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窗边心情不太好的张乐世,她微微侧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眼尾,却只摸到一处疤痕。
她黯淡一笑,随即收起情绪,轻轻下拜:“学生拜见老师。”
张乐世没有回头,声音淡淡响起,“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这么堂而皇之的过来,会让我觉得你这进士科状元,有些名不副实呢。”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许求遥打起十二分精神,垂首回道:“我本就是老师一手教导出来的,怎敢不来拜见……他们若认为我是靠老师才得了状元,也不算错。”
“更何况……”许求遥缓缓抬首看向背对她的那人,语气里带了点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尖锐情绪,“长公主在朝堂上当着百官跪求重判,可我仍是第一,谁敢多言,岂不是质疑长公主?”
常科出成绩,论理自然是要先呈给吏部尚书。
彼时众人立在堂下,满心希望又略带忐忑地看着长公主翻阅卷宗。
这次国子监的女仕子中了三个进士,一个明经,一个秀才,三个明算……哦,其中还包括一个进士科状元,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如果把五千应试三百录取的对照比率放在一起,那国子监的成绩还是相当惊人的。
至于民间女仕子嘛……虽然一个未中,但属实情有可原!
自三年前政令允许女人参加乡试等考试,民间里女人报考的本就极少,长公主前两年不在,境况更惨淡些,这次常科参考的女仕子一共还不到三只手,长公主又说要严考,那没有录中,也在常理~
况且国子监与弘文馆虽然考题与其他仕子不同,但女仕子的成绩也可以说相当出类拔萃了,怎么看也都该是极长脸的。
但……长公主翻着卷宗却毫无喜色,且一言不发。
安静到只有纸张翻动声的房间里,众人沉默地交换了不安的目光。
半晌,启蛰放下卷宗开口,众人神色一凛,忙凝神听去:“这次成绩我都看了,确实国子监女学生成绩好得出乎意料,所以……我很是惭愧!没想到在众人眼里,本宫居然是个一力护短假公济私的人?我应当说过,女学生的成绩应当如何就是如何,不需要诸位刻意放水。”
众人微惶地对视一眼,莫非他们猜错长公主心思,其实应该再压一点女仕子的成绩,体现出长公主刚正不阿的一面才是长公主心意?
众人眼光交错,一阵推诿,在所有人希望的小眼神当前,张乐世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去:“依尚书看,成绩是否需要重判再交由中书省?”
长公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忽然拿起带着考卷的成绩出了尚书省,众人一番对视只好跟去。
却没想到长公主抱着这些进了紫宸殿,把东西交给刘梦远,自己跪在殿中谢罪,痛心切骨地将常科前后自己的是非一一所述,神情哀切地请求作废这次舞弊成绩,重新判卷。
陛下阅完卷子,下阶扶起长公主,表示成绩并无不合理之处,但长公主执意请求重判,尤其要将舞弊贿赂的进士科女状元拉去受审。
在皇帝以及原本在紫宸殿的几位老臣几番劝慰之下,长公主才勉强答应饶过女状元,但依旧请求重判,务必令陛下和百官放心。
吏部深受长公主的决心和陛下态度感染,兢兢业业挑灯重判,这才又在二十日后,重出了成绩。
令人欣慰的是,这次成绩与上一次大差不差,只有少部分名次有所调整,长公主这才勉强接受了。
张乐世闻言讽刺似的轻“哼”一声,“是啊,阿蛰这么重视这次常科,把它视为解卦初六,费了大功夫要让所有人对这次常科的结果留一个公正的概念,只有考雅相这种蠢货,以为阿蛰在意的会是成绩是否好看,做出拍马蹄子上这种蠢事。”
许求遥基本可以确定,她这位“恩人”兼“老师”心情是真的差到极点,要不怎么会这么平铺直叙地表达自己看法,照平时,就算再怎么讨厌,也定是拐出一百八十个弯子讽刺人。
张乐世不理她想,低头看看掌中玉佩,忽然攥紧,目光闪过一丝冷芒,阴恻恻道:“阿蛰就是念旧,再加上他有个好爹,让阿蛰承了情,若不是这些,就算再找一百个胡僧从陛下那说好话,也断不能只是革了司业的职这样轻飘飘放了他。”
许求遥总算明白了她这一番情绪是为何,心头一阵酸涩。
受这情绪驱使,她径自直身,上前一步,半真半假地试探道:“原来您是在生气,长公主放过了做尽蠢事的考二郎,却那么恼您在国子监放了枚无足轻重的替子这件事。”
张乐世眸光愈发幽暗,声音甜蜜如丝却充满危险,“求遥从一进门,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会儿倒是大胆。”
她转过身看向许求遥,目光如同利箭,唇角却微微一笑,“到底是我教得不好,还是你太过出师?刘晚。”
这话一出,许求遥如被戳中软肋,身体一僵,脑海瞬间划过许多回忆,令她呼吸微促。
指甲在掌心扣出深痕,刺激她神智清醒,努力镇定道:“江南道刘晚三年前已被人赎走,去向不明……面前的是您亲自赐名的许求遥,国子监生病去世的女仕子北海郡寿光县许氏的妹妹。”
张乐世总是弄笑的眸子此刻牢牢攫住许求遥的眼睛,似叹似慨,“是啊,阿蛰虽然生气,却亲自出手抹去那些痕迹,以后只会有许求遥。你果然十分长进,不再是当日饱读诗书文采上佳却只为抬高身价的弱女子了。”
许求遥眼中水光闪动,看似脆弱实则坚定,“怎么敢不长进呢?刘意晚为了避讳改名刘晚的那一刻,就知晓她是怎样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若非老师恩德,此刻仍不晓得抬头做人是种什么感觉。”
张乐世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凑近问她,容色狠厉非常,“既然感念恩德,那以德报怨是你们的传统,还是你个人的习惯?”
“我……”许求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被张乐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拇指轻蹭许求遥的脸颊,渐渐抚上眼角未长好的疤,声如滴蜜,神如吐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日是故意没有遮掩凑到阿蛰面前,好叫她看清你的脸。”说罢,一把甩开她的脸。
重判完常科成绩,启蛰本来心情不错,召来进士科状元打算提点一二,但等人一进来,启蛰看清楚那人的脸,神色立刻冷了下来。
启氏兄妹俩左眼近尾处各有一颗小痣,只是启翛的是黑子,而启蛰的则艳红如血,因为这点区别,启蛰在百济行军时还特意拿笔点黑。
启蛰并不喜有人相似于她。
但这女子原就与启蛰有两分相似,再加上眼尾红痣,一望便会让人想到启蛰。
启蛰虽不能完全记得住所有女学生的长相,却清楚记得,她亲手挑选的人里,并没有这么一个眼尾有痣的家伙。
有了疑心,以长公主的身份和手段,要查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启蛰恼极了张乐世擅自行事,但那人是她费了老大力气才选中的状元,自然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处置了。
然而正因为她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却保的是这么个人,就更不啻于在众人面前被甩了一巴掌,像极了笑话!
长公主的怒气可不是好相与的,张乐世差点就挨了一巴掌,跪在启蛰面前整整解释了半个时辰,也没让启蛰完全消火。
许求遥轻抚脸颊笑道:“您何必如此生气,您当初赎我不就是因为这颗痣,既然还是许我进了国子监,一定要留着它,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张乐世从公主府回来那天,许求遥抖开衣摆跪在张乐世面前,仰头望她,轻轻道:“您不必担心,长公主若不喜这小痣,我除了便是。”
张乐世袖子一甩,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被甩在她面前。
许求遥无一丝犹豫,将刀置在火上几息,连镜子都没照,便直接向脸上划去,干干净净地把那颗痣剜了下来,并没有多损一丝肌肤。
张乐世没有说话。
许求遥看着她走到书架边,打开一个盒子,珍而重之地将手中丝绦泛旧的玉佩妥帖放了进去,心中一酸,忽然开口:“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我这条命都是您的,您若不喜,我可以辞官……”
张乐世打断她的话,表情狭讽:“你是阿蛰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才,阿蛰都不动你,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她关上盒子,小心地放在书架内侧,语气冷淡道:“你走吧,以后不要称我为老师,也不要再来张府。我说了,你是我为阿蛰所选的人才,并无私心,你最好清楚这一点。”
许求遥终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道:“娘子……”
张乐世并不理会,转身下楼,“管好你的嘴,不然哪日祸从口出,别怪我没提醒你。”
————————
那个比喻本来要写火种,打上字忽然发现东西方神话不同这个寓意也不一样,不能借指,唉,写文还是要慎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