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已经做上记号的地点,心中欢喜里许多,仿佛已经离了京城。
“殿下,陈湘亲属所写的诉状与一应文书,计抚司已经拿到了大部分,很快可以继续行动了,”晏峥低着头,“听说崔汝近来颇为恼火,不知是不是因为崔复的事。”
“崔复做的恶事如今人人皆知,他自然恼火,有这样一个侄子,他的官怕是做不了多久了,”端微将地图小心卷起,压到自己枕下,“这几日我总有些预感,像是什么事情会被谢祈明察觉一般。你且记住,若他真的知道了什么,无论对我做什么,你切记你与计抚司不可太过冲动,我自有打算。”
晏峥闻言轻轻皱了皱眉,但还是抱拳拱手:“遵命。”
这几日多梦,每日醒来都是大汗淋漓。其实自那日御花园中他将她唇脂拭尽时她便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过此后数日他都未提起此事,因此端微也有些拿不准。明日尚要去议事堂试探试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端微因为已经两叁日未见他,故而在第二日挑了傍晚时分才去。钟由先向内禀明过了,才见谢祈明出门。他自议事堂出来,只见端微正躲在门口的树下,人虽藏着了,裙摆却露出来。他轻笑一声,假意没有看到,自顾自地从树旁走了过去。
只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她不满的声音。端微向前快走了两步,伸手勾住他的手臂:“我这样大一个人,你都没看见?”
他低头看她,面上似乎微微吃了一惊:“殿下何时来的?微臣方才出门,好像并未看到殿下。”
端微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轻轻哼了一声:“你就装成看不见好了,我走了。”
她这样说着要自己向前走,手却没撒开。谢祈明见状又低头看她,端微又瞪他一眼。他不禁挑眉,伸手捏了捏端微的下巴:“殿下不是说要走吗?”
“前面有湖,我怕水,夜里不敢自己过桥,”端微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也伸出手掐他的手臂,“你就知道我害怕,故意走这条路对不对?”
端微要生气又不敢生气时,样子像微微炸毛的小花猫,逗她时就觉得有趣。他在夜色中捏了捏她的下巴,似乎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神情。
这桥已修了有些年头,但依旧坚固。桥边有垂柳丝丝,湖面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飞鸟掠过方点起一圈涟漪。端微站在他身侧望向湖面,又踮着脚看向他的脸。谢祈明低头,她点了点自己的唇,无声地看着他。
端微今日似乎未涂唇脂,没了往日熟悉的桂花香。他弯腰靠近她的脸,却并未吻下去,只看着她嫣红的唇瓣,指腹慢慢地按了上去:“殿下今日,未涂唇脂。”
端微手上一颤,扶着桥的栏杆:“所用的唇脂恰好用完了,此物费事,待几日后方有新的。”
湖畔有风,柳枝的影子在端微的脸上晃。谢祈明点了点头,可目光依旧未从她的唇上移开。他居高临下地看她,指腹顺着她的唇一直到唇角,贴近她耳边时声音轻了一些:“听闻殿下的唇脂十分特殊,所以前几日微臣特地弄了些来,不过制此物的匠人说,若按原方,便不得此香气。想要此香气,须向其中加入一味毒物方可成。殿下可知是什么?”
端微身上一阵寒意,她胸膛内的心剧烈跳动,她有些勉强的笑了笑,看向他的脸:“是冬藤散吗?我幼时常服此药,也是母亲让我服下的,我只知这是药,未曾想这竟是毒物吗?”
谢祈明看着端微的神情,眸中似有万千寒意。他手指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她的唇角,像是在考虑她话中的真假。端微倚在桥栏上,身后一片冰凉,她抬头望着谢祈明的脸,声音颤了颤:“你……你不信我吗?”
“殿下用着这有毒的唇脂,又将微臣咬伤,”他手掌捧着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殿下要微臣如何不怀疑?”
“我用它只因香气特殊,且我自小就用冬藤散,母亲只说是药,未告诉我是毒物。”端微急急地解释道,“我……我并不知它有毒,若知道,我怎么会用到自己的唇上。”
“殿下为保大齐江山永固,都肯以储君之尊委身于微臣,又怎么没有可能以身投毒呢?”谢祈明语气慢慢的,捧着她脸颊的手慢慢向下滑到了她的脖颈上,“微臣实在很难相信殿下的话。”
端微依旧镇定,她低头轻吸了一口气,抬眼时眼眶便红了:“我怎会不知,你留我性命也是因为现在尚须一个储君。正因如此,我方愿意讨好你,也愿意只有你一人。我想若你喜欢我一些,我便不用担心大齐江山易主。可现在——你既不信我,杀了我便是。”
她仰着头,任凭他的手掌落到她颈上。谢祈明看着她,那泪珠已经滚出来落到了下巴。他手掌握着她的脖颈,却未用力,指尖只触上她滚落的泪珠,冷笑了一声:“殿下落泪,如此惹人怜爱,不知是不是也这样哄过其他人?”
“我原以为你这几日不来找我是因政事繁多,原来只因你在怀疑我。若你当真不信我,自此以后,我不再找你了。生杀予夺,我任凭你处置。”端微眼睛红的不像样子,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向外落。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轻挽起了自己的衣袖,那色泽温润的玉镯正在她腕子上。端微低着头,将玉镯从手腕上取下。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反身就将那玉镯掷到湖里。玉镯坠水的声响惊起了一旁的飞鸟,她侧过头不再看他,呼吸却在轻轻的颤抖。
谢祈明袍袖下的手略微收紧了一分,他指节顶住端微的咽喉,但并未用力,声音却冷了许多:“殿下大可放心,微臣还不至于要了殿下的性命。只是最近几日,殿下还是在殿中闭门读书为好,以免再碰到了什么唇脂,伤了殿下的性命。”
入夏第一日下起雨来,季节交替落雨是常有的事情。明光殿殿门紧闭,隔去了外面的声音。锦碧有些发急地望着殿外,又看向软榻上的端微,面色不乏忧虑之情:“殿下,谢大人已将您软禁了数十日了,这该如何是好。”
端微懒懒看她一眼,垂眸道:“软禁有什么可怕?我十多年都是自己在这殿中过着日子,早就习惯了,谢祈明总不能将我关一辈子。”
“奴婢是怕他做出……”锦碧欲言又止,“若他起意伤了殿下性命……”
“不会,有储君在他方能名正言顺掌管天下事。且此刻杀了我,他或许不一定忍心,”端微合眼道,“我好歹和他纠缠了数月,若有一二分情意,他也不会在此刻对我动手。”
她话音刚落,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她抬头向外望去,杏花早已落尽了。眼下正是日暮时分,雨落得有些稀奇。她伸手探向窗外,试了试外头的雨势:“等了数日,总算等到这场雨来。锦碧,你去对外面看守的侍卫说,我要出去透透气。”
她所能行动的范围也绕不开明光殿附近,不过今日例外的是身后蓦然多了许多侍卫守着罢了。端微由锦碧撑着伞走到了桥下,湖岸旁杨柳依依,雨丝打着圈儿落到湖面上。她踩了踩脚下松软的土壤,只向前一步,被锦碧惊恐地握住了手臂。
“殿下,您怕水——”
“从前是怕,可是此时也顾不上了,”端微轻轻笑了一声,“别担心,我幼时掉入这湖中是因我当时太小,水能莫过我。如今我已长大了,这水也不过到我的膝间。”
她一言说罢便提起裙摆,踩着脚下湿软的泥土就跨进了湖中。周围侍卫虽多,但未料到端微忽然跳进湖里。随着锦碧一声惊叫,他们瞬时反应了过来,纷纷要跳下水去,却见端微站在湖中,对着他们轻轻摆了摆手。
湖水不深,确实只到端微膝上。晏峥看着摸索着向湖中央走去的端微,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一侧的侍卫有些焦急地看向锦碧,她连忙低头道:“殿下说要进去寻东西,不允我们跟随,依奴婢看,还是向大人禀明吧。”
湖水不深,但却又湿又冷。端微身上被淋得透彻。她在湖底的污泥里行走不便,因此行动极为缓慢。脚下只要像踩到了什么,她便俯身去拾,被湖水浸透的衣袖紧紧地贴在身上。
走了几步,她弯腰从泥中抓起此物拿起来,只见是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扔进去的一只银镯子。
锦碧在岸上急的剁了剁脚:“殿下,您快回来——”
议事堂的几人赶到湖边时,端微仍躬身摸索着什么。茫茫的雨雾中,只见端微又俯身从泥里抓出了什么。她将此物放到湖水里清了清,见又是杂物,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此时匆匆赶来刚至岸边的人猛然跳入了水中,在众人的目光中迅速地向着端微的方向走过去。
端微直起身来,想要看清拿起的东西是什么,随后就被人攥住了手臂。她有些茫然的抬头,正对上江禹淮那张布满焦急之色的脸。
他脸上也已满是雨珠,呼吸急促地看着端微:“殿下,如何贵重之物也不至于殿下冒雨进湖寻找。你素体弱,又在湖水里泡这样久,可曾想过自己的身子?”
端微没想到竟是他下了湖,他一向谦和有礼,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情急。端微摇了摇头,又俯身下去摸索,这一次终于摸到了环状的东西。她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污泥,只见污泥之下正是那个色泽通透的玉镯。
“找到了,”她喜出望外,“公子且上岸去吧,我找到了。”
桥上数人望向湖里,许观节微微皱眉,侧头瞥了一眼谢祈明的神色。他面色阴沉,如同此刻的天色,但却一言未发。湖中的江禹淮已屈身将端微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被他抱到了怀里,一步一步向着岸边走去。
端微因在水中站立时间过长,几乎要站不住了。江禹淮将她放到岸边,侧身扶住她的身子,抬手探向端微的脉搏。端微的手搭在他臂弯中,轻咳一声,抬眼瞥到了走过来的人,赌气一般扭过头去,拿着玉镯的手轻轻颤了颤。
谢祈明看向她手中的玉镯,眸子一动。端微衣衫尽湿,已贴到了身上。旁边的人均已扭头回避,他俯身将端微抱起,她却不肯,抬手就推到他手上:“大人那日与我划清界限了,不必再如此。”
她从江禹淮怀中起身,就势将玉镯塞到谢祈明怀中,不肯看他:“锦碧,我们回去。”
她衣衫湿透,纤弱的身子晃了晃没有站稳。谢祈明只迈出一步便抓紧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箍到怀里。端微浸在湖水中近一个时辰的身子正在发抖,他攥紧她挣扎的手将她抱到怀里,低下去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慕观音,你要不要命了?”
“你软禁我这么久,何必管我要不要命,”端微看着他,眸子发红,“我不过是一个对你下毒之人,你又何必管我要不要命。”
谢祈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不知怎的,呼吸像停滞了一般。他看着端微执拗的眸子和手中的玉镯,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将她抱起来向殿中走去。端微挣扎了片刻,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不肯再说话。
锦碧忙前忙后为端微换了衣衫,将几个汤婆子都塞到了锦被中。端微侧身转向床内,不去看坐在床边的人。她身子发冷,裹着锦被咬牙抱紧了汤婆子,随后被人轻轻握住了手。她偏不要被握着,刚要抽出手来,便被他握得更紧了。
“殿下要气到什么时候?”他俯身问她,语气慢里带了些不明的笑意,“被人下毒,似乎是微臣应该生气,怎么反倒是殿下气着了?”
“是,正是我下的毒,你一刀将我砍了便好,”端微挣脱不开,索性将手一放,“从此大齐江山改姓谢,你享千千万万人俯首称臣,何必再管我。”
谢祈明像是被她这话逗笑了,他抵笑一声,捏了捏端微的脸颊:“殿下冒雨去寻这玉镯,是料定了微臣不会让殿下因此又添病症,也知微臣不可能现在就要了你的命——殿下,微臣说的可对?”
端微因为在湖水中泡了许久,声音都弱下来。她轻轻咳了几声,终于回头看他:“正是如此,我冒雨到湖里去寻这破镯子,正是为了让你怜惜我,你现在可满意了?”她言罢卷过被子,压抑着又咳了几声。
知她兴许是在做戏,可听见这咳声,心似乎又不明缘由的、隐隐疼起来。他强迫她转过脸来,伸手探上她的额头。端微不让他碰,眸中像含了万千委屈,她避开他的视线,呼吸急了一些:“若非是你为我戴上的,谁稀罕你这破镯子,母亲赏我的金银玉器,哪个不比这个好。”
言罢,她又看向他怀中的那个玉镯,眼不见心不烦一般闭上了眼睛:“喜欢你这样的人,当真是我倒霉。我素日不爱妆扮,早知如此……谁还特意涂了唇脂去见你。”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坐起身来。她拽着谢祈明的衣袖,上手便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了一方碧色手帕:“你的东西还给你了,我的你也还给我。那日的誓言,通通不作数了。明日我便叫教仪司张罗为我选储君的事情,现在你可满意了?”
谢祈明看着端微因生气而紧紧抿起的唇,唇角轻轻一动。他拿过端微的手帕,将已经清洗好的镯子又擦了个干净,攥着她纤细的腕子缓缓地套了上去。
她怕水,合宫都知她幼时因落水而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也不敢靠近水边。可她却走进了这冷湖中,在湖中寻这玉镯寻了近一个时辰。
她话这样情真意切,让人觉得是动了真情,她说她只会有他一个人,兴许也是真的呢?
“若知殿下如此伤心,微臣那日不该吓唬殿下,”他握住端微微冷的手掌,倾身将她抱到了怀中,他靠近她的脸颊,语气慢了许多,“音音,此事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