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水寺正在举办诵经法会。
法会办在后殿,前殿仍旧让百姓们随时参拜。而除了诵经之外,寺方还请来一个居士,在讲经堂里为信眾讲经。
两处都聚集了不少的人。
傅宁抒走在前侧,领了我们绕开人群,走进回廊,往前殿那儿去。
当然了,李簌和李长岑还跟着。
方才一路上来,他俩走在我们后边,不过没有讲上半句话。
而我跟傅宁抒…也没有。
我走在前,心里觉得忐忑,也有些彆扭,半点儿没有放松的心情。
脑中总是浮现方才碰上的情形,因此一直很难不去在意身后的动静——不去在意李簌这个人。
方才,他始终没有正眼瞧过我。
虽然平常课歇,他来找李长岑时,也从没有搭理过我,可那一会儿,我就是感觉到有些古怪。
同平常的情形不同,这一次…唔,好像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为什么呀?我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就猜想,会不会是因为自个儿不经意说错话,而惹他不高兴的缘故?
可是…
唔,除了一次和他讲过话,就再也没有同他聊过什么了的。
我兀自苦恼,眼里瞥见一位僧人从前头走来,他像是朝这儿看了一眼,霎时就停了一停,跟着大步上前过来。
那僧人同傅宁抒合掌,低了低头。
他们似乎是认得的,而两人打完招呼,那僧人就往傅宁抒身后看来。
傅宁抒察觉,但还没开口,李簌忽然拉过李长岑,主动的站上前一步。
我怔了怔,听见李簌大方的和那僧人介绍起他们自个儿。
可是…
李簌说,他俩同傅宁抒是亲戚。
我不禁愣住,又觉得茫然——因为傅宁抒只睇了李簌一眼,却没有反驳。
而李长岑也没有别的表示,顺从李簌的说法。
那僧人脸上隐约…像是意外,目光就接着往我瞥了来。
但他什么都还没说,傅宁抒就出声,说着不如请师父领路,带我们几人去前殿。
那僧人立即表示可以,然后边领路又道了句,说是什么参拜完可至讲经堂,今次难得,讲得是法华经。
李簌就侧过脸,对着傅宁抒开口,说那年在韶城的佛堂听经,也是讲法华经。
傅宁抒沉默半晌,才看向了李簌,只平淡的回了是么?
是,李簌说,我记得。
我跟在后侧,当然听到了,就不禁望向李簌。他仍继续同傅宁抒聊话,讲着起以前的事儿。
他们聊得那些,我听得不大真切。
我只觉得,攥在心头的一点儿古怪扩散成片片。
…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恍惚的想,目光停在李簌的侧脸。
唔,感觉他今日有点儿不同。
他嘴角含笑,脸色不像平常,总是冷冷的,说话的口吻,好像也温软了点儿。
我顺着李簌的视线瞧去,看到的是傅宁抒。
我不禁发怔。
但隐约的,有些懂得为什么了。
前殿那儿有不少香客。那僧人招了个小沙弥来帮忙,让我们也取香,依序拜完了殿上的巨大佛像。
殿外的廊台中央有座很大的金炉。炉内的香灰上插了数十来枝的香,烟气团团繚绕,朦胧了周围。
殿前下方是一片广场,站在廊台上,能瞧见远一些的盖得宏伟的山门。那底下是长长的阶道,不少人从那儿上到寺里的。
这会儿,瞧着这处,我不禁怔了怔,脑中就浮现了印象,在心里啊了一声。
——以前曾来过这儿。
是因为丁驹邀着一块儿来的,当时一起的…唔,也有李易谦。
想起了他,我忍不住惆悵。
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
开始他离去,本来我打算要写信给他的,但写了几句,才发觉不晓得该让人往哪儿送。
因此,我更懊恼自个儿了。
但去问邱鸣时,他居然也不清楚,而这两年来,李易谦都没有寄过信来。
「…你来过这儿么?」
算是熟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回过神,转头就见到从殿内跨步出来的李长岑。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忍不住把目光越过他。
「…怎么?」
还没看清楚,听见询问,我驀地心虚,立即把视线挪开,然后赶紧摇头。
「没什么。」我心虚的脱口。
李长岑没作声,却像是也往里瞧了一下,但也即刻又看了回来,跟着把视线停在我的脸上。
我忍不住侷促,有点儿站立难安。
李长岑就开口,却是忽道:「据说这儿供奉的佛像,当初是一位胡族人发愿所刻,而且,花了十年的工夫才完成…」
他停了一停,「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呆了一下,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李长岑逕自又说:「倒是,说起来这儿是正宗佛寺,不知怎地,却成了求功名与姻缘的盛名之地。」
我动了动嘴巴,但只唔了一声,不知道答什么才对。
李长岑默然,目光转了开,望着底下的广场。
半晌,他才开口:「你们看着关係挺不错的。」
我咦了一声,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李长岑微扬嘴角。
「没什么。」他道着,一边迈开脚步,然后越过我,走向另一侧。
我顺着瞧去,才发现李簌在那儿。
而傅宁抒也是。
这会儿,李簌则正好看向这头,大概是见着了李长岑走近,脸上浮现笑容,又转回头,不知对傅宁抒说起什么。
我呆站在原地,觉着自个儿动也没法儿动。
莫名的,心头一阵惴惴不安,我没敢再瞧着,赶紧转开了眼,但望着廊台底下,又感觉茫然。
广场上一直是人来人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被轻拍了一下肩,我被吓了一跳,差点儿脱口惊叫。
我惶惶的侧过头。
傅宁抒看着我,然后缩回手,边开口问着:「瞧什么这样专注?」
但见到是他,我却不禁一怔,目光下意越过他瞧去,然后又愣了一愣。
那一头只有陌生的身影,没见着李簌他们…
我微疑了一下,又看了回来,对上傅宁抒的目光,霎时有些侷促。
「他们有事儿,所以先走一步。」傅宁抒开口,平淡的道。
我愣了愣。
傅宁抒又说了句:「今次碰上是凑巧。」
我忍不住默默,半晌才侷促的喔了一声。
傅宁抒注视着我,但只道了句:「我们也走吧。」说着,就转身迈步。
我喔了一声,连忙跟上。
傅宁抒走在前,忽然一顿,又侧过身,然后往我伸出手。他的手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身边。
「人多,跟紧些。」他说着,就瞥了我一眼,目光柔软。
我喔了一声,心里一阵赧赧,不禁有些忸怩的低了低头。
傅宁抒没作声,但把握在我手腕上力道紧了一紧。
「对了…」
走了几步后,傅宁抒像是才想起来,随口似的问:「方才瞧你拜得虔诚,求了什么愿?」
我顿了顿,才小声的说了没求什么,但又忍不住要脱口咕噥:「这哪能说的嘛…」求得愿要是说破了,到时就不能成真了。
再说…唔…
又是同他有关的嘛,哪能和他讲——说了,多不好意思呀。
一百一十四
外头的雨持续淅沥不停。
昨儿个午后,天色忽又转坏了,眼看是要下雨,但等到真的下起来,却已经是夜半的事儿。
这一场雨下到了早上,依然没有停的跡象,而且越下越大,把走廊外侧给泼得湿淋淋的。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赖在被窝里了,但虽然不用集会,还是得早起的。
那会儿进到讲堂里,每个人都是一副提不起劲儿的模样。我也是,才坐下一会儿,就忍不住打起呵欠。
好睏…
我懨懨的拿出书本翻开,耳边听见一丁点儿的动静。我不禁往旁瞥去,霎时顿了一顿。
李长岑正往位子上坐。
没等他瞧过来,我就赶紧别开了视线。
这会儿看到李长岑,脑海就浮现起昨天的印象。
唔,李长岑对人一向都是客气的,但昨儿个——不对,不只昨儿个,只要是李簌在的话,他对旁人就有点儿冷淡。
本来对这点,我也不大在意,但是…今儿个想起来,总觉得心里有股彆扭。
我瞧向前头的一个位子。
当然,李簌已经入坐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瞧不见他正做些什么,不过看得出来,他坐在那儿,同陆唯安之间,相互都没讲上半句话。
好像彼此是陌生人…
比起来,李簌真的冷漠得多。没见过他对周围的人亲切过,只除了先生们,才比较客气点儿。
可经过昨儿个,我发觉到…唔,似乎不全是这么一回事儿。
李簌对待傅宁抒的态度,同其他先生不同——是有分别的。而我也能感觉的出来,傅宁抒对他,其实也没那么生疏。
我想起,傅宁抒曾讲过的事儿。
他说,曾同李簌一块儿住过一阵子。听起来,好像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难道不是么?
我觉得困惑,也感觉不安…
只是为何不安,我却没法儿理出个名堂,就是心头一阵惴惴然的。
因此,早上的三堂课里,我一次也没打盹,但也没有听进去太多,就这么样的胡思乱想。
李长岑则是一样认真——他向来这样。同他坐一起听课,近半个月来,我从来没有看他分心过。
但中间课歇时,他却一步也没离开,只坐在位子上,兀自翻着书看。
而他没去找李簌,李簌也不曾来找他。
我觉得奇怪,但心里还介怀着,所以半句话都没和他讲上,也同样翻着自个儿的书。
午前最后一堂,是席夙一的课。
这一堂课,他取了孟子中的一篇当作题目,要大家以此发挥,作出一篇文章。
不过,我看见题目,着实发愁。
唔,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意思不难懂,但要写成一篇内容,就有那么点儿困难了,我苦思好一阵,仍旧没有头绪。
周围的人,都在陆续提笔写着了。
当然,李长岑也是。
我瞥了他一眼,见他下笔毫无迟疑,好像没怎么用力想。
我盯着看,就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儿。
那次他帮我改曲谱,也像是现在,压根儿没犹豫,说改就改——真厉害,我想得佩服起来。
像是有所察觉,李长岑写着的手势停了一停,然后隐约瞧来。
啊——我不禁尷尬,有些慌乱的别开目光。
我赶紧提起笔,没有再多想,匆匆的写起来。
到结束时,我还写不到半面,但也只能草草的作结束,然后硬着头皮去缴给席夙一。
我垂着眼,战战兢兢的把文章递出去。
席夙一接了过去。
我抬起目光,忐忑的睇向他。
不过,席夙一就瞧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看他没有表示,我稍微松了口气,没有耽搁,连忙就回了位子,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路静思。」
正要走的时候,就听有人唤了一声。
我有点儿迟疑的转过身,然后就愣住——咦?是李长岑。
他方才不是走了么?怎么又…
我一阵疑惑,才出声问:「…什么事儿?」
李长岑走到我面前,两眼盯来,像是仔细的瞧了瞧,然后就问:「紧张什么?」
我訕訕的否认,小声的脱口:「…没有。」
李长岑微扬嘴角。
「一块儿走吧。」
我不禁一呆,霎时就咦了一声,跟着忍不住朝一个方向瞥去。
「看什么?」
还没找清楚人影,耳边就听疑问,我顿了顿,目光放回李长岑身上。
「没什么…」我吞吐的说,又停了一下,才对他道:「我得去书库那儿的。」
李长岑哦了一声,却道:「那也无妨,我跟你去吧。」
我再咦了一声,忍不住就脱口:「那李簌——」怎么办三个字还没讲完,就看李长岑眼眉微动。
我连忙闭住嘴,心里不禁忐忑。
但李长岑却一笑。
「理他做什么?再说,我也有自个儿想做的事儿。」他这么道。
我愣了愣,然后懵懵的点头,但心里就忍不住疑惑——他俩吵架了么?
「现在能走了吧?」
李长岑又问。
其实,我感觉有点儿为难,但…
我一阵支吾,半会儿也只能点头了。
一路上,我不禁走得有点儿快,一逕低着头。
但李长岑丝毫不以为意,偶尔还来问几句话,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到了书库那儿时,里头不见半个人。
不过,前日就搬了好些书到后头,所以我没等席夙一过来吩咐,就搁下东西,先去整理起来,没多管李长岑做些什么。
那些书有好几堆,我先搬起其中一大叠。
但书装订的大小不一,抱起来实在有点儿吃力…
我怎么都挪不好手势,有几本眼看就要从中滑落下来,忽地,有只手伸了过来,帮忙扶了一扶。
我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手的主人。
「我帮你吧。」李长岑道。
我觉得侷促,就吶吶的脱口:「不用啦,我自个儿来。」
「没什么的。」李长岑道着,就伸手过来,把我抱着的书给接了过去,跟着又问:「往哪儿放?」
我还愣着,听见了才赶紧伸手指了一指,对他回答:「那边。」
「嗯,那你接着把其馀的书,慢慢的都抱过来吧。」前头,李长岑转过了身,一边又道。
我咦了一声,心里有点儿迟疑,但还是按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不过,平白多了个人帮忙,心里总觉得不稳当,更何况,帮忙的又不是一般的什么人…
因为平常李长岑对人都很亲切客气,所以,我时常没去记着他的身份不同,但经过昨天,就没法儿不去在意。
我忍不住小心翼翼,李长岑说什么,就赶紧做什么。总算,这么一来一往的,那堆书很快就被整理了大半。
「对了,这里弄好之后,你——」
李长岑忽道,但讲了一半又停住,然后就喊了声:「席先生。」
我听见后面三个字,霎时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瞧,发现真是席夙一来了。
席夙一一向都板着脸,但这一会儿,眉头还隐微的皱起来,看着神情更沉。我忍不住担心,怕他觉得是自个儿要偷懒,所以让人来帮忙。
我正想解释,但还没开口,他就先一步发话了。
「您到这儿来,有事儿么?」
唔,席夙一像是在对李长岑问的…
我瞅向一边的李长岑。
李长岑神色自然,微笑的回答:「没什么事儿。只是跟过来而已,顺手帮个忙。」微停一下又问:「怎么?有何不便?」
「——倒也不是。」
席夙一道着,隐约朝我睇来一眼。
我被看得一阵心虚,耳边跟着听到他说了句话。
「眼下整理好,你便不必待着了。」
咦——我呆住。
席夙一又补了句:「其他的不急,明天再说。」
我这才安心了一点儿——还以为,席夙一不高兴了,要我后头都不必来的。
不过…
我瞧着他的神色,仍然觉得忐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小声的应了好。
而李长岑看我能离开了,也跟着一块儿走。
只是…
他怎么还是跟着呀?我忍不住疑惑,脚步就停了一停。但没等我回头,走在后侧的李长岑,就先快了两步赶上来。
「你…」
他打断:「你没别的事儿了吧?」
「咦?」我愣住。
「该换你陪我去个地方了。」
说完,李长岑就逕自往前迈步。
而大概发觉我没跟上,他又回头催促:「快些。」
…什么呀?
也不管人愿不愿意!我小声咕噥,但也赶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