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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山踉跄了一下。
    突然一样湿漉漉的东西狠狠砸到了他脸上,竟然是柳七的断臂。
    柳七怒吼:“你他妈愣着做什么?!没那么糟糕!赶紧对付眼前的事儿!”
    玉梨三也在高声叫道:“来帮忙啊!本王不行了!!”
    寒山空洞地说:“我……”
    “你个屁!”柳七几乎在咆哮,“不要自责,婵九又不是你杀的!赶紧杀臭婆娘为她报仇!”
    是我杀的……寒山在心里默默地说,是我……
    他转身,剑光指向明见上人。
    应该报仇!如果他是借刀杀人,那无论如何他都会亲自去毁掉那把刀!
    然后再毁掉自己!
    柳七咳出两口鲜血,单手搂着婵九的尸体滚落到了高台下。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选择保护徒弟,免得她死后再受戕害。
    在下坠途中,由于仅剩的一只伤臂使不上力,他无奈地和婵九分开了。
    他放弃了御空,让两人分别坠落。
    婵九掉入了一堆瓦砾。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是一只狐狸,很轻,瓦砾不会对她造成太大伤害,而且她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柳七砸向了坚实的地面。
    他想:如果我的脑袋就像瓜瓣一样四分五裂,那我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去当虫子了。希望我能裂得干脆一些,因为这次不死,恢复的那几个月也能痛死。
    在落地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剑阵遮天蔽日的夺目光华。
    “运气啊……”他呢喃。
    虽然是在匆忙中淬炼七宝,各人也不知道自己淬炼的是哪一样,但大家到底还是把寒月留给了擅长用剑的、正确的那个人。
    这真是天意,冥冥中注定。
    柳七闭着眼睛落地,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渐渐爬满了他白皙秀美的、和婵九酷似的脸。
    ……
    …………
    八年后。
    柳七并没能得偿所愿地变成虫子,全身上下几百处骨折的他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复元,内伤修复,外伤愈合,腿不瘸了,但断掉的那只手臂却长不出来了。
    玉梨三为他造了一根义肢,用的是凤凰尾羽和鲲鹏鳞片。
    神鸟就是神鸟,除了会偶尔不自觉使出红莲之火外,这根义肢和寻常的手臂没有两样,还是蛮好用的。
    这天柳七坐在峨眉派杂草丛生的大殿台阶上,等着约定前来的人。
    春夏交接的时节,阳光迷蒙,湿气氤氲,草木在无序而旺盛地生长。花期漫长的月季爬满了大殿的山墙,肆意地盛开着。
    峨眉派虽然已经荒废,但由于地处深山,周围全是荆棘古木、悬崖峭壁,除了几个采药人外凡人难以涉足,所以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柳七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旧袍子,嘴里叼着一根茅草,托着腮帮子,很是闲散无聊。
    宋不谦落里落拓挠着头,跨出大殿的门坎,坐在他旁边。
    如果不细看宋不谦,还以为眼前的是广清子,至少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广清子没能活着从海里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和哑巴一同化作了虚无,倒也是患难相济、生死之交,所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宋不谦和柳七此间从来不拘礼节,他问:“师叔,那猪头不会不来了吧?”
    柳七说:“不可能。说好的一年一会,我都来了,他怎么会不来?”
    “搞不好他死了。”宋不谦说。
    柳七说:“你年年都说他要死,结果他年年都活着。你告诉我,一个五百来年凶神恶煞的剑仙,到底怎么才能暴毙?”
    宋不谦说:“吃坏了肚子。”
    说话间寒山从天而降。
    柳七指着对宋不谦说:“你看,还活着吧?”
    宋不谦斜瞥了寒山一眼,转身回了大殿。
    比起八年前,寒山看起来更加不可亲近。他虽然穿得也是洗白了的外袍,戴着朴素的斗笠,脚蹬磨毛了的靴子,但比起柳七和宋不谦来,他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一丝人味,像是一尊玉雕。
    他望着宋不谦的背影说:“他还在生我的气。”
    柳七说:“因为他没人可气,明见上人已经死透了,否则他还能换个对象。不过按照惯例,他每年也就气这么一刻钟。”
    果然一刻钟后,宋不谦从门里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有三杯热茶。“随便喝吧,都是草药泡的。”他说。
    柳七看都不看,接过来就喝;寒山倒是发现杯子没洗干净,好在他也不在乎。
    “这是我们第七次相聚,说说过去一年都干了些什么吧。”柳七开口。
    宋不谦抢着说:“我这一年除了苦练神功,还抓紧时间修葺大殿,打理派内上下,认真负责地做好了一个掌门的分内之事,我将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光复我峨眉派!”
    寒山和柳七就仰起头来看碎瓦片和烂椽子,看阳光穿过屋顶的大洞直接洒在地面上。
    宋不谦赶紧解释:“今年时间紧张,明年就修到这边了。”
    柳七说:“七年前你就说要修到这边了。”
    “师叔,着什么急嘛!”宋不谦带着痞气说,“我六十多年后才面临第一次天劫,就算那时候死了,现在也有的是时间。”
    柳七说:“万一你被山上的老虎吃了呢?万一……”
    寒山打断他,问:“柳七师叔,你这一年做了什么?”
    “哦,”柳七简洁地说,“我就是闲逛,喝酒,打玉梨三。你呢?”
    寒山终于有了表情,他苦涩一笑,说:“我依然没有找到。”
    他话音落地,三个人都沉默许久,周围只有空山鸟鸣和微风吹拂树梢的声音。
    终于宋不谦打破寂静:“柳七师叔,你是不是猜错了?这都第八年了,再找不到,可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柳七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但他摇了摇头,说:“不会猜错。婵九虽然是我的徒弟,但她也是你们峨眉派铜岩师太的入室弟子,铜岩师太给她灌过顶,所以她不只是妖,也是剑仙。既然是剑仙,那第一次死亡对她来说就是兵解,她应该不会像妖一样,死去以后受到违逆天道的惩罚,一连十几世都投胎成蚊蝇小虫,而是会投胎为凡人,等待师父重新收她入门。”
    “可是寒山找不到她。”宋不谦说。
    “因为寒山不是她师父,彼此没有感应,在亿万凡人中寻找一个孩子犹如大海捞针。”柳七说。
    “可有感应的那个——铜岩师太她老人家早就死了啊!”宋不谦苦恼道。
    柳七也叹息说:“仙妖疏途,如今我大概也不能算是她的师父。”
    “那还找个屁啊,就是找不到了。”宋不谦开始抱怨。当然,他年复一年说得都是同样的丧气话。
    寒山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挫败,他垂下了头。
    柳七问他:“你这一年去了哪里?”
    “江南。”寒山说,“我想江南柳丝如烟是个好地方,她又是个贪图安逸的人,或许会投胎去那里。”
    “你前年去的也是江南。”宋不谦插嘴。
    “对,我怕找得不够细,想再找一遍。”寒山回答。
    柳七抱膝,望着远处的山岚说:“江南找过了,南州找过了,中原找过了,华山、昆仑、峨眉和东海附近都找过了,而我这些年把西域翻了个底朝天,保证没有发现那样的女孩子。”
    “婵九会不会投胎成男孩子?”宋不谦问,“那家伙还是挺难捉摸的。”
    寒山否定:“不会,兵解不会改变性别,有时候甚至连样貌都不会变,毕竟只是剑仙修行途中的一劫而已。”
    柳七突然问道:“寒山,你回过余原县没有?”
    寒山苦笑:“那是与婵九的初遇之地,也是我的伤心之地,我何苦自找不痛快?”
    柳七顿时跳起来:“什么?这么多年你就没去过余原县?!”
    寒山说:“没去过。”
    柳七摔杯:“那你前几年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寒山答道。
    “我不问你就不说?!”柳七开始露出蛮横的真面目。
    宋不谦赶紧拦腰抱住住他:“别生气别生气!那咱们去余原县啊,就现在,立刻马上!”
    柳七顿时泄了气:“你们去吧,我去没有用,她不会认出我的。”
    宋不谦说:“矮油她就能认出我吗?我算老几?不对,搞不好目前只有我能算她师父,我是峨眉派掌门啊!师叔,你觉得我……”
    柳七捏住他的耳朵,把他扔到了一边:“寒山人呢?”
    “啊?”宋不谦痛得挤眉弄眼,直揉耳朵。
    柳七四下张望,然后手搭凉棚凝视天际。
    “还用问吗?已经走了,他去余原县了!”宋不谦埋怨,“师叔,你下手可真狠呐!”
    余原县似乎数百年来一尘不变:青砖黄土垒就的城墙,灰扑扑的守门老卒,一马平川的城外荒地,官道边偶尔有几片绿荫。
    寒山到达县城时正是半夜,又碰上了新月,天空黑沉沉的。
    他先去了城外的土地庙,不出所料早已经倒塌,庙中的木梁立柱基石供桌蒲团……但凡是能用的东西都被当地百姓拖回家去了,只剩下了一堆黄土块。
    再过几年,这些黄土也会化为飞沙灰尘,消失不见。
    寒山抓起一抔黄土洒在脚下,然后默默地朝着城内走去。
    希望渺茫,连续多年的寻找,一是为了安慰柳七(他坚称婵九只是兵解),而是免得自己深陷痛苦,毕竟有一件事做比终日自责好。
    他如今对孩子的笑闹声和哭声特别敏感,只要见到孩子,即使年岁不对、性别不对,他也要多看几眼。或许柳七那一意孤行的猜测是对的呢?或许那真是婵九转世呢?
    可惜希望只是希望,在实现不了时,它和幻影没有两样。
    他站在城墙上,然后差点被一头栽下的宋不谦撞死。
    “你他妈的,也不等等我!”宋不谦喘着粗气埋怨。
    寒山耳鸣头痛,眼冒金星,好半天才恢复,他发誓如果宋不谦不是肩负复兴峨眉派的任务,必定活不到渡劫的时候,因为他现在就能把他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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