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者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这妇人的年纪本就不算很大,再加上多年养尊处优下来,脸上丝毫看不出岁月磋磨的痕迹。她穿的是做工极为精致的锦缎,又戴了满头的珠翠,于是单看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岁风华正茂的年岁。
这妇人半眯着眼睛,侧卧在屏风后的贵妃榻上,手里正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其实如若抛开这妇人这些年来做下的种种心狠手辣之事不谈,这还真是个气质华贵逼人的皇家贵妇。只是能让天下人都心甘情愿地喊一声“老佛爷”、能让当今的小皇帝俯首帖耳地喊一声“亲爸爸”的人,绝不止一个富贵深宫妇人这么简单。
屏风外的人穿着官服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这人刚受了酷刑,身上有不少伤口,实在有些跪不住。他用双手撑着地,可纵是这般浑身也是抑制不住地发抖。他的官服已经脏旧到看不出本来的款式和颜色,混着早已干涸的血渍,好多地方都已经破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有些地方甚至还露出了脏旧的里衣。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止不住地偷偷往里看。
被唤作杨青山这人是大兴的北安侯。不止是小太监,但凡见过的人都记着这人刚从西洋学成归来第一次踏进朝廷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杨青山的爵位是世袭的,他父亲早在他两岁那年便在战事中殉了国,从那时起他便成了小侯爷。可他又不同于别的贵族子弟:别人都爱逗鸟听戏逛个茶馆,可这人自小便对铁甲舰情有独钟。在北平的皇家海军学院拿了个学位还不够,前些年又去了西洋求学,直到去年才刚刚回来。
想当初这人在大兴的朝堂之上的确是个异类。他早年间在西洋留学,回来以后第一天上朝时一番慷慨激昂的进言便倍受朝廷革新一派的赏识。彼时正得势的革新派背后有帝师的支持,于是直接上书请求封他做了封疆大吏。
可他却又过于年轻了,且不说那顶官帽下面三七分的短发和他脸上除了洗漱睡觉时才摘下来的圆框眼镜,单说他那朝气蓬勃的气质便与官场上梳着发髻老气横秋的官员们极为格格不入。
革新派大多都有留洋经历,原本也力主洋务,只是后来渐渐发觉了洋务之事的不足,经杨青山一说便更是豁然开朗。
虽说如今失了势,可这人却丝毫没有要认输的意思。被人押到宫禁深处时若不是被侍卫从背后踹了一脚,只怕连跪都是不愿的。
“杨青山,”贵妇缓缓道:“看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杨青山跪倒在地,只觉得阵阵恍惚,他耳边一直回响着革新派的几位长辈最后冲他喊的几句话:
明渊啊,你记着,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完成咱们未竟的事业。
明渊,大兴的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只有活下去,咱们的民族才能有希望。
明渊是他的字。及冠那日他没有任何长辈在身边,于是自取字为明渊,也不过是想求个昭昭朗朗的乾坤日月。
活下去。杨青山脑子里有些昏沉,满心里却只有一个念想:我得活下去。
“杨青山!”那妇人忽而怒了,把玉如意狠狠摔到了地上:“你还不认罪吗?真当哀家不敢杀你?”
杨青山回过神来,狠狠叩头在地:“奴才知罪,奴才不该听信小人胡言,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牢狱里的人都说这位小侯爷虽然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可却是个实打实的硬骨头,从入狱到现在单是抽他就抽断了好几条鞭子。可纵是疼晕过去,这人也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从他入狱到今天,他从不服软,也从没攀咬过任何人。
西太后今天提审他也是为了给他最后的机会:如若他还一味抵抗,那便是北安侯自寻死路,那些草民也说不出什么,总归不是她太后娘娘理亏。
只是西太后没想到这人能在这时服软,一时愣住了,而后便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杨青山也没说话,一直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
杨青山不怕死,这一点谁都知道。当初说要变法,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革新派中虽有不少高官,可身上有爵位的只有他一人。毕竟本就是成了驻守北平的北安侯,一从西洋回来又做了封疆大吏,自然是风光无限好。
杨氏北安侯世代忠良,从五百多年前太祖爷那时起便跟随征虏大将军夏端守着北平城。如今虽然兵权早就不在侯爷手里了,可其声望之重名望之高哪怕是当今只手遮天的西太后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北安侯不是随便能杀的。西太后知道这个道理,杨青山也知道。
杨青山在西洋待了不少年头,每年也只在除夕的时候回来待几天,除了临近毕业的前一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年他过了春节便一直悄悄在京城考察时政,待了足足半年有余。他越细细比对便越是发现,当今朝廷中那些所谓的股肱之臣,虽说打着兴办洋务的旗号,可却从没有人真正想过彻底的变革彻底的救国,说到底也不过是中饱私囊,是几个业裱糊的匠人。
他们不知道大兴到底为什么打不过洋人:这绝不仅仅是西洋坚船利炮的本事。或者说他们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王朝的毒瘤就是他们自己。
皇帝尚幼,北安侯杨青山是革新派最大的指望。他们本想着先起草好了变法的诏书再去找帝师摄政王,只是谁都没想到他们里面竟然出了内奸,提前向西太后告了密。
杨青山不想再回忆下去了:他满脑子都是半个月前那天晚上火光冲天血流成河的北安侯府。那时东西两宫太后联手,杨青山第一个被关了起来,剩下的事都是后来几个狱卒悄悄告诉他的:除了几个当时不在京的革新派,其余同僚都在侯府被杀害。
后来西太后下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后半夜在候府放了火。
自此北安侯府上上下下,除却下狱的小侯爷,再无一活口。
第二天清晨两宫太后照常带着小皇帝上朝。西太后面无表情地宣布,北安侯谋反,侯爷已然下狱,余党已清。
另外,嘉奖兴办洋务的几个官员,洋务之事不得再有丝毫的耽搁。
杨青山再次从牢狱里出来时已经不是北安侯了。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北平百姓纷纷跪在皇城前磕头替他求情,尤其是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者,说小侯爷不可能谋反,请太后重查此案,望太后看在北安侯府世代忠于主上爱民如子的份上饶小侯爷不死。
西太后本已动了杀念,于是斟酌再三只得亲自下诏:北安侯受人挑唆图谋不轨,着削其爵位夺其官职,贬为庶人。
“北安侯杀不得,可流放你,哀家断然放心不下。”西太后透过半透的屏风,细细打量着外面伏在地上的人:“百姓们都说你有一身的才学,哀家也不能屈了你的才。你,回皇家海军学院,做个教员吧。”
太后毫无起伏的声音唤回了杨青山的神智。他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谢太后隆恩。”
待杨青山走后,西太后唤来了几个心腹密卫,低声吩咐道:“你们看好了他,别让他再兴风作浪。”太后顿了顿,接着恶狠狠地说:“否则拿你们是问。”
杨青山走出宫城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恍惚,那时正是午后,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刺得他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仿佛连老天都跟他过不去似的:人尚失意,天却晴得万里无云。
杨青山一下没站稳,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这一动便扯到了伤口,锥心的刺痛让他清醒无比,于是他狠狠一拳捶到了地上。眼睛干涩无比,心里却仿佛在阵阵流血。
杨青山啊杨青山,他想:你是堂堂大兴的北安侯啊,怎么如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十五岁时便被大兴的皇家海军学院破格录取,十九岁毕业,当年便去了西洋。辗转五年终得回国,谁曾想才不过半年光景,这就物是人非,他也再不是那个满腔报国之志的小侯爷了。
“侯爷,”小太监赶忙过来扶起了杨青山:“您没事儿吧?”
“别再喊我侯爷了。”杨青山万念俱灰,躲开了小太监想要继续扶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着:“如今我获罪遭贬,不宜与我交往过密。”
杨青山心里一清二楚:西太后心思缜密,此次让他去皇家海军学院做教员,表面上昭示宽宏大量皇恩浩荡,实则是把他死死禁锢在了皇城边上,让他眼巴巴地看着,这辈子却又始终不得翻身。
他杨青山这辈子的仕途,就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
“在小的们心里,”小太监眼见四下无人,赶忙凑到杨青山身边低声说道:“您永远是咱们的侯爷。”
一个月后,海军学院。
“哟,青山?”李清河刚下课,抱着书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了正在收拾东西的杨青山:“你这,瘦了不少啊。”
西太后瞒下了革新的事,只对外说北安侯杨青山听信了小人的唆使谋反未遂,这才削了爵位夺了官职贬做教员。
李清河知道的也只是这些。只是当年杨青山在海军学院读书时他便是这人的老师,本来想着旧时师生成同僚再怎么说也该找时间叙叙旧,没成想今天就在办公室遇见了。
“李老师?”杨青山听见李清河喊他,赶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强撑出一张笑脸:“您也在这个办公室?”
他们学院的办公室一间就两个人,之前这一间一直是李清河一个人在用,直到今天杨青山搬进来。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李清河笑了,缓步走到桌子跟前坐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又给杨青山倒了一杯:“青山啊,过去的事咱就让他过去,往后咱们好好干,做个好教员。”他把茶杯递给杨青山:“当年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人去从政,未免太可惜了你在学术上的才能。这下可好了。”
见杨青山眼眸里仍是一片黯淡,李清河接着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闲不住,殊不知在学校里教书育人也能报效朝廷。你看那西洋的克劳塞维茨,人家潜心研究军事理论,不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杨青山笑了笑,伸手接过茶杯,心里却一片酸楚。他沉着声音道:“李老师,谢谢您啊。”
“自家师徒,谢什么?”李清河拍了拍杨青山的肩膀,爽朗地笑了:“海军学院虽然比不得朝廷显贵,但能许给你一辈子的安稳日子,挺好了。”
闻言,杨青山强笑着点了点头。
一辈子安稳日子?这是我想要的吗?杨青山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涩,却又止不住地想:国难当头风雨飘摇,各路洋人正虎视眈眈,内政从根上就已经腐坏了。虽说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教员,可我也断然不能苟且偷安。
我受尽苦难活下来,是为了替死去的人完成未竟的事业,不是为了苟活于世做一具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