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兴王朝立国已有五百一十二年,都城北平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皇家海军学院就在皇城边上,此时正值初秋,学院门口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之间人声鼎沸,粉饰出的太平也是像模像样,一时间并不见得丝毫炮火硝烟的痕迹。
“吁。”驾着马车的车夫拉了拉缰绳,那马便十分乖顺地停在了原地。车夫回头冲着马车里的人喊了一句:“客官,咱到了。”
待马车停稳,一个青年一撩帘子便弯着腰从车里走了下来。这青年的面容白净雅致,只是多少透着几分稚气。他梳着当下时兴的青年头,身形却极为瘦高,穿着与他年龄有些不相称的藏青色布衣袍褂,还拎着一个装着西装的小衣箱。
若是有老人们看见一定会称赞一声,这孩子长得又俊又乖巧,实在是讨人喜欢。只可惜街上的人虽多,南来北往却多为名利客,并无人能有心停下脚步细细端详别人的容貌。
车夫也跳下马车,和青年一同把一大箱行李从马车上搬了下来,又搬到了青年的住处。
车夫多年来走南闯北自然身强体健,只是这青年虽然看着瘦削,力气却也不算小,当初在家时四个小厮才能抬得动的箱子如今他和车夫两个人便能应付自如。
“多谢,”搬完行李,青年又十分恭谨地把车夫送到校门口,递给了车夫一把碎银子:“权当是辛苦钱。”
青年原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一路上只是车夫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青年最多应两句。故而直到这时车夫才发现,原来青年的声音竟也是这般温和中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
“哟,客官您真是太客气了。”车夫满脸堆笑:“早在江宁府何老爷就把钱跟小的结清了,您这……”
“您快收下吧。”青年温和地笑着:“一路上承蒙您照顾。”
“诶,”车夫笑着把银子接了过来:“客官您的心意,小的也就不推辞了。”他冲着青年作了作揖:“何公子,小的还有旁的活计,不好逗留,愿您学有所成啊。”
青年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便迈进了海军学院的大门。
这青年名叫何立,今年也不过十七,此次北上京城求学也是应了他父亲的要求。
他们何家祖祖辈辈都生在长在江宁府,也就是当年的承天府。承天府在四百多年前成祖爷迁都之后就改了名,取自“江外无事,宁静于此”,图个江南安宁的好意头。
何立的爷爷原本是个铁匠,早年间也过了几年太平安稳的日子。怎奈生逢末世人如萍草,向来都是被时势推着走。何立他爹出生那年,也正是三十八年前,大兴跟洋人打仗大败而归,自此不得不开了几处通商口岸跟洋人做生意,离着他们江宁府不远的上海便是其中之一。何立他爷爷那时正年轻气盛闲不住,眼见买卖的时机越来越多,他也想进去分一杯羹。于是不顾家里反对卖了祖宗传下来的铁匠铺子,拿着盘缠跟人做生意去了。
一开始是跟朝廷做买卖,倒卖些军火器械,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现如今整个江宁府的布坊茶庄中药堂,有一半都是他们何家的。
何立他爷爷三年前就过世了,如今何家的生意全由他爹何学义掌管。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何老爷承袭了自己父亲的家财,也是富甲一方。钱倒是有不少,就是几千年来讲究士农工商,商人再怎么有钱也终归是末流。何学义的生意越做越大,难免跟官府打交道,又暗中与军界搭上了钩,一来二去熟络了,何学义也混了个一官半职,成了世人口中的红顶商人。只是由商晋官,终非正途,他们何家还差这么点名声。这也注定了何立必然要走读书这一条路。
何老爷做了这么些年生意,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上九流下九流的人物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与洋人也打过不少交道,故而不想让自家儿子考那些之乎者也的无用功名。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把自己正房唯一的儿子何立送进了船政学堂。
不过何立也算不辜负他爹的一番期望:这年夏天他顺顺利利地从船政学堂毕了业,还考入了京城的皇家海军学院。
想当初大兴立国伊始也风光了一阵子,成祖爷派人出海,也算是把国威宣扬了出去。彼时万国来朝,好不威风。只是风水轮流转,太平与安稳迷惑了人的心智,再加上太祖爷为防海寇定了海禁的规矩,如今的大兴故步自封,反倒被那些当初从未放在眼里的西洋弹丸小国打得节节败退,还不得不与人家签了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
不过穷则变,变则通,大兴上层的一些高官这些年来也打出了学习西洋的旗号到处建厂办学,还建了几支有正规编制的海军。
皇家海军学院也是朝廷学着洋人办起来的,在大约二十年前与京师的同文馆一同创建。同为新式学堂,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不光是上面的人,底下的百姓也学起了洋人的装扮。尤其是那些年轻人,纷纷把发髻剪了梳起各式各样的短发。青年读书人也不穿士子儒衣了,只穿一件长袍褂围一条长围巾,有些人还在鼻梁上架上了圆框的眼镜。也就只有官员们上朝的时候还穿着那些古年上传下来的官袍。
何立不想在老家听他爹的唠叨,于是打着想早些来京城看看的旗号早早的便到了京城。只是如今到得也太早了些,离着开学上课还有足足十天。
何立倒不是很在意,他原本也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只是宽敞的寝室只住了他一人未免有些无趣。不过他早年间求学辗转于江宁与福州两地,如今来了京城,还真是人生地不熟。于是简单收拾了行李,他便生出了些想要出去逛逛的念头。
说走就走。海军学院管得严是不假,可那都是开学之后的事情,如今还在假期里,他何立还是个自由人。
京城如今的光景倒是比江宁府多少要好上一点。自从洋人用火炮打开了大兴的国门,各路义军纷纷举义,内忧外患之下,江宁府首当其冲,光景着实一天不如一天了。且不说破败不堪的太平门,周遭全是茅草屋的朝天宫,就连弘熹十五年太祖爷亲自下令建造的鼓楼如今也已经所剩无几。唯有镇淮桥一带的南门大街还存留着当年富贵金陵城的风貌。
何立他们家就在南门大街一带,青石板路两边挂满了招牌,平素人来人往,终究还是有些烟火气在。
“小伙子,”街上的小商贩热情地冲何立打着招呼:“咱家这驴打滚最是正宗,不来两块儿尝尝?”
“别听他的,来尝尝咱家的糖卷果吧。”见何立停下了脚步,另一个小商贩便赶忙凑了过来:“您来得不巧,若等到春令时节啊,咱家做的豌豆黄才是最香的。”
“胡说八道,”卖驴打滚的小商贩见这人要抢生意,赶忙凑了过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我们家的豌豆黄去年老佛爷亲口说的好吃。你,能比嘛?”
“好了好了,我来半斤驴打滚,再来半斤糖卷果。”眼见这两人就要打起来,何立赶忙把他俩拉开,好脾气地劝道:“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二位这又是何必呢。”
“咱这都是弟兄,开开玩笑的。”买糖卷果的小贩忽而开怀笑了:“倒是小兄弟你,可真是个热心肠啊。”
“看你这模样倒像是个学生。”小贩把包好的驴打滚递给何立:“瞧你打扮成这样,读的是新式学堂吧?”
“是。”何立笑着把驴打滚接了过来,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还真挺香的。
“这是从哪儿来啊?”小贩也笑了:“听你这口音,像是从南边过来的。”
“从江宁府来的。”何立如实答道。
“江宁府啊,”小贩笑得更欢了:“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愧能养出你这么好的小伙子。”
“过奖过奖。”何立笑着推托道:“哪里就热心肠了呢?”说罢,他冲那小贩摆了摆手:“大哥,过两天再来买你的点心。”
何立之前听人说过京城的大茶馆,听说热闹得很,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想去见识见识。
“客官您慢走啊。”正是清晨,大茶馆的伙计把几个老大爷送到了门口:“明儿个再来。”
老大爷们纷纷说笑着摆了摆手,权当替明天打了招呼。
“哟,客官您里面请。”伙计眼睛尖,看见了站在门边的何立,赶忙招呼道:“客官您是要听书还是听戏啊?”伙计笑了笑,接着说道:“要不来点儿山楂红?我们店里的山楂红,那在北平可是正儿八经的一流。”
“我就随便转转。”何立笑道。
“诶,那成。”伙计看着有几个提着鸟笼子的富贵公子走了进来,赶忙对何立说:“那客官您就自己先转转,有需要再喊小的过来。”
何立笑着点了点头,找了个角落自己坐下,看着走进来的几个年轻人。
这些人大概皆是非富即贵,单看他们穿的便能知晓一二。
何立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只是看着为首那人手上戴的翡翠扳指绿莹莹的实在好看,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群公子爷四五个人,每个人都提着一个鸟笼,只有那人两手空空。
“星楠今儿怎么没来呢?”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选这日子不巧。”为首那人选了一处坐下:“这不快开学了嘛,星楠跟我告了个假,去城北探望他们家老太太了。”
“程哥,我跟你说啊,遛鸟是个精细活。”后面有个人凑到了为首那人跟前:“这鸟娇气得很,受不得雾气,否则咱也不至于一大早就把你叫起来。”
“成,我知道你爱鸟如命,估计就算将来有了媳妇,对鸟也得比对媳妇都好。”那人笑着摆了摆手:“我就不了,今儿陪你们来看看,过两天就开学了。”
“程哥你看你,”另一个年轻人也笑了,打趣着说道:“咱这一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论年纪你最年长。你都没成家呢,我们谁敢娶媳妇啊。”
“你要等我?”被唤作程哥那人喝了一口茶:“我不想上着学就成家,白白耽误工夫,可又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毕业呢。还这么多年,你要跟我一样打光棍?”他伸手弹了一下那人的额头:“你爹得骂死我吧。”
说罢,几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这点儿虚的面子。”那人接着说:“你们该成家的成家,该闯荡的闯荡,说不定以后我还得沾你们的光。”
何立在不远处听着,只觉得这人爽朗得很,说话也随和有趣。
“行了,咱也该回去了。”那人坐了一会儿,而后便站起身来,指了指这几个鸟笼:“散客们一来这边就嘈杂了,还不得委屈了你们的宝贝?”
“成,咱这就走。”其中一个人赶忙提着鸟笼子站了起来:“程哥,趁着你们还没开学,过两天咱兄弟几个一块儿吃个饭吧。”
“那是自然。”被唤作程哥那人笑得极为开怀:“吃一顿哪够啊,不多玩儿两次?”
何立看着他们走出了茶馆,而后吃了些山楂红,便也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