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既没勇气承认, 也没胆量否认,僵持片刻后,好在李元祯并未深究, 而是撩开帘子一角看向了外头。
既然李元祯有心放过,孟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自口岸一路行来,皆属城郊荒僻之地,是以地上痕迹较为明显。但循着车辙行入人烟稠密的闹市边缘后, 地上痕迹便看不清楚了, 马车几次减缓后,终于在一条岔路口停了下来。
李元祯再次下车,四下随意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定在一座二层小楼上。
孟婉也顺他视线看去,见那小楼的大门敞开着, 二楼凭栏处坐着两位额点朱钿, 气韵风流的年轻女子。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们竟裌衣单薄, 只着绮罗, 与街上行人的装束极度不符。其中一位黄衣姑娘的裙带穿过雕栏, 随风猎猎狂舞,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暖炉,可单薄的身子还是微微打颤。
黄衣姑娘目光不住在过路的人群中寻觅目标,后来终于发觉自己也被两束目光盯着,于是偏过头来, 恰巧对上孟宛的一双眼。
那黄衣姑娘登时从美人靠上起身, 俯在朱栏上热情的朝孟宛打着招呼:“公子,外头冷,何不上楼来小坐?”
一时没分清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孟婉转头看看李元祯,见他也正阴恻恻的看着自己。孟宛不禁有些迷惑,轻唤了声:“王爷?”
李元祯轻勾一下薄唇,“既然有人请你上去,你就上去一趟吧。”
“可她们是——”话至嘴边儿,她又卡住了,因为这话她有些说不出口。即便她此前再鲜少出门,也知道有一个不甚清白的行当叫妓子,显然楼上那两名女子便是。
这时李元祯拿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里,吩咐道:“该问什么,你应知道。”之后便递了个催促的眼神。
孟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边走,她边好奇的扫量了眼周边的铺面,心想不就是问路么,找哪里的小二或是掌柜问一句不成,非要她去这种地方问?
可看了一圈儿,她便明白了。
的确这条街上有茶肆、酒楼、药铺、布坊,可这样天气里,不论小二还是掌柜,皆是缩在最里头。只有客人进门了,他们才会出来招呼。自然,外头有什么样的车队经过,他们不会知晓。
而青楼女子就不同了,没有接到客人的姑娘便要在二楼雕花栏处搔首弄姿,作个活招牌引客。街上行过路过的人们,无一不先入她们的法眼,像数十人的车队,自然是逃不过她们的视野。
明白了这点,孟婉也便不再纠结,自行推门进入。
先前还坐在二楼的那位黄衣姑娘,早在目睹她往这行时便兴高采烈的下楼来迎接了,一见孟宛,立即热切的上前挽住,语气老练:“哟~头一回见这么俊俏的小公子,今日奴家定会奉您为上宾,好好招待!”
她挽得极其用力,似乎生怕稍一松手,到了嘴边儿的肥美鸭子便会飞走一般。可孟宛极不适应的一直推她,想要保持距离,见推她不动,便干脆先将手中的银元宝塞到她手里。
“先、先放开我。”
黄衣女子握着银元宝两眼泛光,有了这颗定心丸,她终于听话的将人给放开,然后客客气气的将人引往二楼厢房。
孟宛自然不会进,只登上几级木梯避开大堂的喧闹,然后伸手扯住黄衣女子的胳膊,“姑娘,我有事要问你。”
黄衣女子驻足回身,故作娇羞状介绍起来:“奴家陪酒二两,曲乐另加二两,公子若是厢房小歇十两,若是留宿二十两……不过公子给的银两,您想做什么都行。”
女子说最后那句时,伴着一个媚眼抛飞过来,直叫孟宛颦眉摆手,“我不是要问这个。”
“那公子想问什么?”黄衣女子不由纳罕。
“我就是想问问你今日凭栏坐在上面,可有看到两三个时辰前有个数十人的马队经过?其中还有一辆马车,那些人多是留着络腮胡须的异族男子。”
黄衣女子双眼快速眨巴两下,点点头:“有啊,大约就在两个时辰前,是有这么一队人打马经过,奴家看到时还热情与他们招呼。”
闻言孟宛眼中闪现精光:“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黄衣女子朝着正东的方位指了指,还没来及说话,就见孟宛匆匆道了句“多谢”,然后逃也似的转身往楼下去。
“公子和他们是一伙的?”黄衣女子勾头探问,孟宛却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只随便的应了一声“是”。
就在孟宛将出门之际,听到楼梯上又传来黄衣女子的扬声追问:“那他们说好今晚要过来捧奴家场的,公子也会一同来吗?”
孟婉突然顿住脚步,震惊之下木然的转头看过去,“你刚刚,说什么?”
“奴家是说,有几位大哥在奴家热情招呼时,答应今晚会过来。公子既与他们是一伙的,可也会一同来?”黄衣女子边说边笑,眼中满含期待。
于孟宛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意外收获。
其实她虽一直盼着李元祯快些帮她救回太子表哥,可她也不知太子表哥真回到大周,会是个什么下场。
皇帝会如何处置这位逃出周境的废太子?
幽禁,或是像对待钟贵妃那样,直接处死?
她不得而知。但结果总归不会是好的,只有坏,和更坏之分。
若是她有机会比李元祯先探查到太子表哥的下落,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公子?”
楼上传来黄衣女子的催问,孟宛点点头,“会。”
说罢,她推门出了青楼。
显然李元祯已因她进去太久,而等得有些不耐烦,已先回到车里。孟婉上车后朝他先是抱歉的行了个礼,之后将问来的路如实指出,马车便继续追赶。
在厢椅上坐好后,孟婉的心里一直盘算着今晚该如何行事。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再有不多时天就要暗下来了,到时地上痕迹根本辨认不清,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天亮再继续追踪。
那么她便可以趁今晚,回到先前的青楼去探探情况,万一那些蛮人不是随口说说,只要他们真的去,她便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落脚处,找到太子表哥。
孟婉思考得专注,目光定在角落里,眼珠子许久不曾转动,这不禁引起对过坐着的李元祯的一些猜疑。
“刚刚可是还问到了什么?”
“没有!”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孟婉就脱口而出,仿佛生怕稍一迟疑便会泄了心底的秘密。
李元祯盯了她一眼,便不再多问,转眼继续看向窗外。他看了看天色,已明显比先前黯淡许多。
马车向东一路行驶,直至天色大暗下来,小北依命将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李元祯决定在此投宿。
一行人在客栈内用过简单的饭食,然后各自回了房间。事情顺利的有如天助,李元祯竟说今晚不需人在近前伺候,让孟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孟婉自然遵命。
她的房间就在李元祯的正对,为的是方便他随时唤过去伺候,孟婉不敢直接溜出去,直等到对面的灯熄了,她才悄悄下了楼,让小二备了辆马车,又给了几钱银子算作封口,然后将她送去了今日的那个青楼。
先前进来时还是稀稀落落的没几桌客人,这会儿过来已是华灯旖旎,满堂蒨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青楼这种地方从不缺大富大贵之人,可如孟宛这种仅聊数句便甩下一锭银子的客人,还是鲜见。故而这回他一进门,鸨儿便将他认出,热情的迎过来,又立马叫人去唤黄衣女子过来招呼。
大堂内空置的席案已没几张,孟婉被鸨儿拉着在一边角处先坐下来,然后张罗起茶水酒菜来。想想身上所带的银两,孟宛连道不必铺张,可鸨儿却将他视作豪客格外殷勤,酒菜尽是拣着稀罕的上桌。
待酒菜都上齐了,那黄衣女子才姗姗来迟,坐到孟宛身旁先是二话不说端起一杯酒,自罚了一杯当作赔罪,然后才开口道:“公子,您的那伙人如今都在包厢吃酒,您却因何一人坐在外头?倒让奴家两头跑,两头怠慢~”
这话立即让孟宛心中警铃大作,“你是说他们已经来了?”
“来了好一会儿了呢,这会子都酒过三巡了!不如公子也进包厢去吃酒吧?”虽是问着,可女子已自作主张的拉起孟宛就往楼上去。
孟宛半推半就的跟着她上了楼,在梯口处突然停住,甩开女子的手,“姑娘,先等等!”
黄衣女子不禁疑惑:“难道公子不是与他们一起的?”
事到如今,若再用那套说辞必然会揭穿,于是孟宛便道:“实不相瞒,他们是来枫岛做海货生意的蛮人,我与他们并不相识,但确实有个买卖想与他们谈,这才有心要结识一下。”
借青楼之地攀交有用之人的事并不鲜见,故而黄衣女子一点便透,笑笑道:“那公子想让奴家如何帮您?”
孟宛想了想,道:“若是让姑娘直接引见,只恐他们正处在兴头上,无心生意之事。这样吧,不如姑娘就说在下是这里的琴师,之后的事,在下自有办法。”
迟疑了片刻,女子爽快的点点头,“那好吧。”
孟宛心中正大快,却见那女子媚眼一挑,暗送秋波,接着说道:“我与公子虽只一面之交,却不知为何,不忍心拒绝公子。”
这话有些没来由,孟宛微怔,那女子却突然付之一笑,道了句:“公子随我来吧。”
第51章 偶遇 和蛮人勾结的竟是他?
穿过二楼长长的一条廊, 黄衣女子在一扇雕花髹漆门前停了下来,孟宛也随之驻足。
女子一手扶在门上作势要推,突然又想起什么来, 暂先收了力,侧头压低了声量叮嘱:“到了,公子进去后可莫要在一口一句姑娘了,唤奴家薇儿便是。”
“好。”应罢这声, 二人便推门入屋。
入屋后先是一道彩画屏风隔开视线, 屏风上绘着数位衣着单薄的妙龄女子,怀抱琵琶、酒罐之物,倒是与这青楼的氛围极其相恰。
贴墙的翘头长案上摆着个狻猊香炉,内里燃着的熏香丸不断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在整间屋子里缠绵低洄。
过去孟宛为千金小姐时虽也极爱熏香, 却从不喜这等深浓的俗香, 下意识的抬手捂了捂鼻。之后便听已转过屏风的薇儿姑娘向旁人介绍起自己来。
纵是来之前就做好了种种预想,可转过屏风时, 孟宛的心还是止不住的打鼓。她心存一丝期冀:会否太子表哥便在这堆人之中?
然而转过屏风后,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围案坐成一圈儿的蛮人后, 那丝期冀便很快落空。果然是她多想了,太子表哥既然被他们当作货物一样的运来此处,出来消遣时又怎会带上他?
想来太子表哥此刻该是被他们关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里里外外皆有人密切看管着。
胡思乱想之际,孟宛听见席间有蛮人带着颇惊讶的语气“霍”了一声!她下意识的循声看去, 见是一个与周边人同样络腮胡分不出区别的粗犷男子, 正目光犀利的盯着她。
她不由得身子一缩,心中忐忑,难道才一进来便被他们识破了什么?
那蛮人惊诧的表情很快化作咧嘴一笑, 指着孟宛对其它人道:“想不到这里的男人比姑娘还要俊秀!”
这话引来同案之人对孟宛的侧目,随后便是哄堂大笑。孟宛只觉喉头一阵发紧,咽了咽,脚步匆匆的行到珠帘后的琴案旁落座,一声不吭便抚起琴来。
好在那些蛮人对她也只是一时的好奇,并未再继续说什么,也不管她弹奏得是好是坏,完全只将琴音当作吃酒谈话的背景。
其实刚刚她是被吓住了,不然本该借着进门先与那些蛮人打个招呼的,不然后面更加难找插话的机会。若只是这样默不作声的抚一晚琴,如何能套出话来?
孟宛开始仔细聆听着那些蛮人的谈话,想从中找出些有关此行的蛛丝马迹,或是可容他插嘴几句套套交情的契机。
起先那些人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乐子,后来有人进来附耳通报了几句,孟宛虽听不见那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从蛮人的回话中听明白是有人要来。
那九个蛮人明显的慎重起来,整衣的整衣,捊须的捊须,不禁让人猜测来的是何大人物。
孟宛也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想着此时来见他们的,八成是他们在枫岛这边的接头人。蛮人既已将“货物”运来,便不可能再原样运回去,那么此时见的接头人便至关重要,因为他们极有可能会将太子表哥交接到此人手上。
她倒要看看,来的会是何方神圣,胆敢在俣国已沦为大周俣城之后,还敢接手大周的前太子!
门开,伴着灌入的一股风,一个白色身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以孟宛坐在帘后的视角,刚好先看见他的衣装,视线在随之往上,看清了他的脸。
看清来人脸的那一刻,她双眼瞪作铜铃,几度怀疑是自己眼花!意识到一切不可能为假后,她慌忙将头垂下,整张脸与古琴相对,背后无端渗出一层虚寒。
李元祯?
他不是白日还在追踪蛮人的马车,为找不到蛮人的窝而愁闷,此刻竟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他是识破了自己的小算计,一路尾随而来?
不对不对,这猜想很快便被孟宛否定了。若李元祯只是尾随自己发现了这些蛮人,那这些蛮人又何故会预先知他要来?
所以……他与他们是早就约好的。